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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40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我送你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他倆出去了,女傭進來收拾茶具。

    我緩緩坐下。思想他們兩人的恩怨。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門鈴響了,我跟傭人說:「去開門,夫人回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門一打開——

    好傢夥,諸位看官,你道來者是誰?觸目的正是那身高六英尺有零的身材與一蓬大鬍髭,果然不出所料,敏敏哲特兒進來了。

    我連忙後退三步,怕他又取出什麼兇器來。

    可是他那思想似乎是搞通了,見到我如見到親人一般,「喬兄,你在這裡?慕容琅呢?」

    我真同情他,「搞了半天,你到底見到慕容琅沒有?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不肯見我。」他沮喪地掩起臉。

    「你這窩豪的人!」我不悅,「對付一個女人也沒有辦法,乾脆把地敲暈了,裝入一隻大麻袋,私運回尼泊爾也罷,何必同她玩這個七擒孟獲的遊戲?她玩上癮了,十年八年也不同你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這話仿佛是說到敏敏哲特兒的心裡去,他的目光使我知道,他已經視我為知己。

    「亞方素老兄,」我拍拍他的肩膀,「你有勇無謀,所以難贏得美人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願意向喬兄請教。」他可憐巴巴的說。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,「我如果有辦法,我還會跟你一樣,趕到紐約來嗎?」

    我與亞方素敏敏哲特兒排排坐下說話。

    「聽說你在劍橋念過書?」心裡夷然,劍橋就差沒收電影紅星做學生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經濟系的博士。」他沒精打采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呵,看不出,失敬失敬。」我好奇,「念經濟在尼泊爾有啥用場?」

    「咦,你以為尼泊爾人還住在山穴中?你太無知了,波曼城中五間國際大酒店,有兩間是哲特兒家屬的產業,我家尚有良田萬頃,牧場無數,你身上穿的凱絲咪羊毛,說不定就是在我家羊身上剪下來的——經濟學怎麼沒用場?」他鄙視地看著我,「真是天曉得慕容琅打著什麼主意,竟舍我而取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漲紅了臉,「你少作人身攻擊,我可從來沒有占過慕容琅的便宜,我們止於朋友關係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你到紐約來是為了什麼?」他奇問。

    我囁嚅。

    敏敏哲特兒拍一下後腦,「我明白了,你是為了婀娜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,「誰說不是,我為了她來拍照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一會兒慕容琅見了我,若她要趕我走,你可否幫我美言數句?」

    「一定一定。」

    他緊緊的握我的手。

    不錯呀,我想:如果我有妹子,我也不介意她跟敏敏哲特兒走,這麼一個重感情的好漢子,有學識有產業,嫁到尼泊爾去有什麼不好?風景美,地方富庶,不知多樂,此間有不少女明星嫁到馬來西亞的,一般離鄉別井,尼泊爾至少更別致更浪漫。

    「阿琅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「去跑步,大概就回來的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話還沒說完,門聲一響,慕容琅與婀娜兩人曹操到了。

    阿琅一見敏敏哲特兒,馬上板起了臉,一副不悅,我很吃驚,我沒想到阿琅也會給臉色別人看,這年頭好人跟壞人往往只有一線之隔。

    我已肯定阿琅是全世界最可愛的女人之一,可是此刻見了她那晚娘面孔,不禁心都寒了。

    她坐在敏敏哲特兒面前,不客氣的問他:「你來幹什麼?陰魂不息,告訴過你叫你別纏住我。」

    哲特兒馬上低下了頭,像個被冤枉的小孩子。

    我雖然吃過他一刀,但兩件事不能混在一起談,我為哲特兒抱不平。

    「阿琅,」我說,「雖然這是你的家,輪不到我來開口說話,但是哲特兒先生跑了十萬八千里路來看你,你怎麼一句客氣的話都沒有?」

    阿琅總算給我三分面子,「喬,他跟你說什麼來?你別聽他的。」

    大個子向我投來感激的目光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他並沒有說什麼,既然大家是朋友,見了面應當高高興興才是。」

    阿琅如一頭牛似倔強,「我偏不要見他,敏敏哲特兒,你現在就滾,走呀。」她光火地跳起來,指著大門,硬要逼走大個子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也讓他喝杯茶才走吧?」聲音很粗壯。

    阿琅一頓足,拖著婀娜回房去。

    哲特兒死灰著臉,嗚咽地說:「喬兄,你都看見了?你說我尚有什麼希望呢?」

    「難說得很,女人的心,一天變許多變,說不定她就會回心轉意,再說,大丈夫何患無妻。」

    大個子用手掩著臉,「我也聽過這句俗語,你們中國男人一失戀,就一邊拍胸口,一邊說『大丈夫何患無妻』來安慰自己,我是不患無妻,我只是不能沒有慕容琅。」

    我奇問:「慕容琅有什麼地方好呢?」

    大個子反問:「慕容琅有什麼地方不好?」

    我簡直不知道怎麼回答他。

    剛好傭人送茶來,我就將茶送給他。

    「喬兄,如今我知道你是一個正人君子,剛才你幫我之處,我沒齒難忘,上次的誤會,請你多多包涵。」他學著中國人抱拳作揖。

    「別傻了,我連自己也幫不了,我還幫你?」我沒精打采。

    「喬兄有什麼煩惱?」大個子問我。

    我不答,只是嘆氣。

    婀娜出來了,她無奈的對哲特兒說:「對不起了,阿琅說,叫你離開這裡。」顯然她也替哲特兒不值。

    我咕噥說:「無情無義。」

    哲特兒點點頭,「好,我走,我明天再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太死心眼了,明天我陪你到哈林看大腿舞,誰耐煩來看娘們的臉色?曼陀羅一般。」

    婀娜打橫的看我,嗤的一笑。

    哲特兒站起來,「喬兄,謝謝你。」心灰意冷地擺擺手。

    「我送你,你住哪裡?錢夠用嗎?」我同情心蓬蓬然。

    「別擔心,喬兄,錢我有。」

    慕容琅在走廊里喚住我:「喬穆,你別跟他去——」

    我只裝作聽不見。

    我與大個子走到華道夫,他住在豪華套房,架勢如阿拉伯油王,這樣年輕有為的英偉大丈夫,居然栽在慕容琅手中。

    他叫來了飲料,我與他坐在套房的私家桑那浴室中作皇帝享受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噯,傻大個兒,你是不是世界十大富豪之一?」我真的起了疑心.\n

    他笑笑,「十名排不到的,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,何必與人家比?」

    這老小子,連人格都很完整,我很惋惜,倘若無慕容琅這個致命傷,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了。

    「哲特兒,如果你不介意,將你的故事說來給我聽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?我的故事很簡單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生在一個中等人口的家庭里,有十一位姊姊,八位妹妹,我由父親第六個妻子所生,是哲特兒家族唯一承繼人。」哲特兒說。

    我的天,我瞪著他,這叫中等人口?

    「父親將我放洋念書之前已替我娶了妻室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難怪慕容琅要生你氣,現代女人不喜作妾,這點你也不明白?」

    「你聽我說下去呀,喬兄,我十八歲那年成親,廿一歲留學,妻子為我生了三個男孩子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嘩,」我又打斷地,「原來你已是三子之父,有什麼資格追求慕容琅呀?」

    他不理我,自顧自說下去,「是五年前,吾妻患病,看遍歐美名醫,醫治經年,終告不治,與世長辭,我做了鰥夫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啊。」我馬上又原寡了他。

    「做了鰥夫也打算孤家寡人的過一輩子,偏偏又遇上了慕容琅,真是前世的一筆債。」他太息,一邊輕輕啜飲著水晶杯中琥珀色的不知年白蘭地。

    太曲折離奇了。

    「後來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後來?我一隻手做生意,一隻手照顧三個孩子,一顆心懸在慕容琅身上,不能自己,就如此又過了三年。」他苦笑。

    「阿琅一直拒絕你嗎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他欲語還休。

    我不想逼他說出來,改變話題,「孩子們很大了吧?」

    「大兒已經十二歲了。」他興致勃勃的說,「在瑞士寄宿讀書。」

    我與他圍著包巾走出桑那浴室,馬上有侍男來替我們按摩。他把兒子的照片給我看,哲特兒的驕傲完全是有理由的,孩子們英俊可人,穿著西服,一式樣的大眼睛。

    大個子是個奇人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看中慕容琅的什麼呢?」

    他抓抓頭皮,「唉唷,我也不知道,我遇見她的時候,她像個小叫化子,長發打結,衣服破爛,好幾天沒正經吃東西了,闖到我們牧場裡偷雞蛋——多沒出息,在尼泊爾,偷蛋抓住也照樣的打,幾個長工正要她好看,偏偏我巡經牧場——唉,我已經有三個月沒到雞場了,也真是註定——便救了她,我根本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呢,純是巧合,就這麼著,待她梳洗完畢,我一見到她的臉,就愛上了她。」

    我呆呆的聽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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