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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40 作者: 亦舒
她的神情回到老遠老遠,許久許久之前,不可考的時日。坐在這些價值連城的古董之前,她像一個三千年成了精的狐狸,這些蓮花六瓣碗,jú花紋軍持壺、水莫紋玉壺春瓶,纏枝花紋盞托、葡萄折枝花卉盆……都由她親自搜集而來……
而事實並不如此,這些都是她先夫剩給她的,打什麼地方來,到什麼地方去,都不由她控制,但冥冥中她主宰了一切,否則這些東西不會落在她的手中。
她聘請了當地一家最考究的出版公司替她策劃版面,有錢好辦事。
她是那種有錢得已經看不出有錢的女人,從不刻意裝扮,時髦而不誇張,永遠穿素色的衣裳,琅說過:「爹去世後她不肯再穿黑白灰以外的顏色。」而她丈夫去世已經有好幾年了,她冷靜而固執,看得出最近已經收斂了不少,但一雙眼睛仍然咄咄逼人。
因為工作在慕容家進行,所以我與她說話的機會也比較以前多。
她偶然也指正我拍照的角度,她的腦筋不錯,是受過教育的人,她的城府之深,與阿琅的單純,形成妙的對比。
在工作當兒,婀娜諷刺我:——
「終於抖起來了……這樣好的機會。」——
「樂不思蜀,從此《婀娜》雜誌給他做地毯也不希罕。」
但是我一笑置之。
婀娜這張嘴,她就是喜歡趁這一時之快。
我從沒見過這麼多的藝術品,看得我面紅耳赤。
就算是客廳中隨意掛著的字畫,我略為研究一下,發覺一幅是倪瓚的容膝齋圖,另一張是惲壽平仿倪瓚古木叢篁圖。
就那麼隨便地掛著,風吹雨打。
「如今人人只知道唐寅,不外是因為秋香的緣故。」婀娜笑說道,「我發覺用錢的最高的境界不是以錢製造突出,而是以錢做到平平無奇,返璞歸真。」
我與寧馨兒也漸漸熟了,她的話很少,憑我自己的觀察力,我了解得卻也並不多。
一日下午,我正忙著將照相機抬出來,她卻主動的來喚我,「喬先生,你請過來一下。」聲音中透著怪異。
「什麼事?」我立刻隨她出客廳去。
「這是什麼?」她指著牆角放的兩盆花。
「咦。」我奇道。
那兩盆花高三米左右,葉於如絲絨般滑膩,花朵大而潔白,像只漏斗,花瓣展開如美麗的襯裙。
寧很少為任何事詫異,這次卻大動聲色。
「這是誰送來的?我從沒見過這種花。」她說。
我說:「我見過,我知道這是什麼花。」
「是什麼?」她緩緩的坐下來……
花朵香而且甜,再也錯不了,我答:「我在印度看過這種花,這是曼陀羅。」
她臉色變了,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,「這花劇毒。」
「不錯。」我說,「若對牢花葉深嗅,會產生幻覺。」我忍不住,「誰送這花來?本地沒有曼陀羅的。」
她慘白的笑:「這是我的生日禮物呢,我亦不知道誰老遠寄了這個花來。」
我覺得驚心動魄,「這是什麼意思?生日送曼陀羅?」
寧已恢復正常,她淡淡笑,「也許說我像曼陀羅。」
我立刻震驚,「你有毒嗎?」
她緩緩說:「多麼美麗的花,遠看未嘗不賞心悅目。」
我說:「昆蟲爬上去會摔下來,立刻就死了,我見過。」
她轉過頭,吩咐傭人抬出露台.\n每日依時澆水。
她說:「恐怕氣候不合,種不活呢。」
「這花倒也不嬌生慣養,在印度遍山都有,顏色鮮艷。」我說。
琅在這時候撞過來問:「花送來了嗎?」
我奇問:「你如何知道有人送花?」
琅說:「跟二哥哥通電話,他說他送了花來。」
寧立刻說:「原來是他,我早該料到他恨我。」她牽牽嘴角,冷笑,但是沒笑出口,迴轉書房去。
琅探身出露台,「就是這兩盆花嗎?好美,咦,這是曼陀羅,阿珏從什麼地方弄了這花來?」
「阿珏是你二哥?」我問,「就是那個在外國不肯回來的哥哥?」我追問,「他為什麼要恨你的繼母?」
琅不響。
大朵大朵的白花半透明地映在她身後,我覺得這情景太過美麗,解嘲地說:「曼陀羅又名天使之號角。」
沒有人回答我。
我只好將我的攝影機對準一隻豇豆紅暗花團龍水丞。
我有點生氣,沒人當我是朋友,她們住在一間玻璃屋裡,我闖不過去,是我不好,為什麼硬要知道慕容家的隱私?想到這裡,心中釋然。
凡事不可勉強。我工作至下午四時半,告辭回家。我必須控制我自己,我的舉止越來越像《婀娜》雜誌的秘聞記者。
回家休息,以耳筒聽奚非茲的小提琴。
到八點鐘,門鈴大作。
又是誰。剛當我有點悟道,心神較為安寧的時候,如此來騷擾我。
我懶洋洋除了耳簡。
保證是婀娜,我想,除了她還有誰呢。
我緩緩地走去開門,才打開一條fèng,就被人自外大力地踢了開來。
我吃一驚,怪叫一聲:「誰?」
只見一個粗眉大限的年輕男子自腰中撥出一把彎刀,架在我脖子上,大而有力的手臂抓住我兩隻手,我不是動彈不得,而是不敢動。
那把刀!藍汪汪的刀鋒就離我眼前半尺,我簡直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打劫,這是打劫,要命,連我這樣的窮人都不放過。
他一腳踢上了大門,吆喝道:「過去坐下。」
我依言在自己的家,接受一個陌生人的命令,坐下。
他那把刀依然架在我脖子上,毫不放鬆。
這個獨行賊所持的武器太特別了,我不能相信到廿世紀還有人用這種在武俠小說中才會出現的彎刀,而且刀柄用銀製成,鑲嵌著螺鈿,設計精緻美觀。
我問:「你想怎麼樣?」渾身發著冷汗。
賊忽然用英文說起話來:「說!慕容琅在什麼地方。」
像做惡夢似的,一下子醒了過來,「你,」我指著大個子,「你是——」
「我正是敏敏哲特兒,」他眼如銅鈴,「你這混球將慕容琅帶到什麼地方去了。」他那把刀絲毫不鬆懈。
他竟然追了下來,匪夷所思,不但千里迢迢地追到香港某街某宅來,還帶著武器。
「說呀!」他用力壓了壓力背,我但覺脖子一涼一痛,白色襯衫上沾了數滴鮮紅的血。
我殺豬似的叫起來,「你殺死我了,」我打心裡害怕出來,「我腦袋分家了——」
「嘎,血,我殺了人?」
沒想到大個子一見血,也恐懼起來,扔開刀來檢驗我,「傷在哪裡?糟,你這窩囊皮肉比娘兒們還嫩,這條fèng子還不淺哪。」手忙腳亂。
我推開他跑到浴間去照鏡子,只見頸項處血涔涔而下,說大可大,說小可小。
輪到我喝他了,我一手用毛巾掩著傷口,一邊罵:「這把刀搜出來你是要坐牢的,香港是法治地區。」我撥電話。
「你幹嗎?」大個子害怕,「你報警?」
我沒好氣,「我叫朋友來送我進醫院,免得染上破傷風。」
電話接通了,我說:「婀娜,到大英醫院急症室門口等我,我受了傷。不嚴重,還能說話就不嚴重的。」
我取了門匙下樓,大塊頭跟著我。
我怒問:「你還想怎地?」
「我不放心你。」他據實說。
「放心好了,我死不了。」我沒好氣的說。
我倆坐一部車子到醫院,婀娜早在門口等,急得什麼似的。
她撲過來說:「怎麼回事?」她驚叫,「喲,一頸的血。」
「受了傷。」我說。
婀娜馬上說:「不是意外吧。」
我看看身邊的大個子,「說是我自己割傷的好了。」
婀娜說:「不如轉到私人醫生那裡。」
「不行,」我說,「傷口痛,而且再折騰,我怕失血過多。」我們一行三人坐在急症室中,輪到我,醫生洗乾淨了傷口,就說不像是意外,醫生瞪著我:「想自殺是不是?下手又不夠重,這樣於淺淺拉一刀,女朋友就送你來醫治了,是不是?小伙子,自殺也是犯法的。」
太冤枉了,我幾乎哭出來。
而婀娜面色不好看,活脫脫便像那負氣的「女朋友」。
醫生替我敷了藥,-嗦半晌,就差沒把我送到警局去,我鐵青著臉跟婀娜解釋來龍去脈。
我罵大塊頭,「若不是打老鼠忌著玉瓶兒,我再也不放過你,非得叫你嘗鐵窗風味不可。」
婀娜勸道:「你別用力了,傷口掙裂了才麻煩呢。」她又向大個子說,「敏敏先生,你也是個讀過書的人,怎麼一上來就動刀動槍?」她很氣,「慕容琅又不在他那裡,你怎麼叫他交人?」
我很感動.\n我第一次發覺,婀娜護我,像母雞護小雞似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