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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40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不錯,我們是一家子,」她解嘲地說,「但是比陌生人更陌生。」

    比起她來,我略為幸福一點。但是我又多久沒見哥哥們了,又多久沒與父母好好的坐下來訴說心中之事了?這一幢幢厚厚的無形的牆,到底是什麼時候築起來的?

    琅說:「一屋子擠滿了人,兄弟姐妹一起長大,但卻無限寂寞。我一生之中所遇到的人,最熱情的除了敏敏哲特兒,便是婀娜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我呢?豈有此理,我竟然沒有份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還有你,喬穆,我簡直愛你呢。」她搖動一頭鬈髮。

    「那倒還不必,雖然慕容家已給了我酬勞,但我對你,可真是沒話講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送阿琅回家,而其實是想見一見寧馨兒——呵,這樣的名字配這樣的女人。第三章  琅仍然住家中,她的房間亂成一片,我找不到一角整齊的地方可以坐下。

    琅很有歉意,一直解釋她以前不是這個樣子,自從……

    我躺在一張柔軟的沙發里,她穿過的衣服都有一股香味,我竟與琅混得這麼熟了,啊另一個婀娜,我有這個本事,可以把所有的女孩子都變成兄弟般。

    寧馨兒呢,她在哪裡?為什麼不過來瞧瞧我們?她到底是一個貴婦——掘金女郎——慕容精忠分子——苦寡婦,抑或扮演了所有的角色?她的真面目又是什麼樣子的?

    我大聲問:「阿馨是怎麼樣的一個人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一個普通的女人。」有人答我。

    我跳起來,她就站在我的身邊。

    曹操到了。

    琅說:「他對你最有興趣。」眼睛看著阿馨。

    寧馨兒穿一件白色襯衫,一條舊的粗布褲,足踏軟底芭蕾舞鞋,這樣普通的衣飾,在她身上,變得熨貼無比,大方高貴,一點也不平庸,現在這樣子跟昨天在電視上看見她,又完全不一樣。

    她把琅凌亂的衣服撥開一邊坐下,問琅:「工作如何?還高興嗎?」

    「非常辛苦,非常快樂,被攝影師罵得狗血淋頭,然而我想一切還是值得的,我現在做人略有目標。」

    她繼母閒閒說:「流浪了五年,並沒有尋找到目標嗎?」

    琅不響。

    寧馨兒嘆口氣,「你喜歡做什麼就做什麼吧。」

    琅賠笑:「你口氣益發像個母親了。」

    這兩個年輕女人的關係是這麼特別,我詫異極了,深覺有趣。

    寧跟著說:「你要是喜歡工作,不如到自家公司尋個位置,慕容家再沒落,比起那些暴發戶又還勝幾籌。」

    琅說:「你為什麼不改嫁呢,盡坐在慕容家嚕嗦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改嫁?這一輩子你休想,倒是你是我心頭一塊大石,能嫁掉你就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礙你什麼?我又不是你生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你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為的也是你好。」

    我覺得這對白簡直精彩絕倫。

    終於寧馨兒說:「好了好了,只要你高興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呢?」琅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高興嗎?」琅加一句。

    「我?」寧馨兒抬起了頭。

    「你為慕容家,也精疲力盡了,也該想想以後的日子怎麼過了。」

    寧勉強的笑,「你這個糊塗蛋,倒教起我怎麼過活來了。」她轉頭走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上哪兒去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與藝術廳的人有事要商談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談啥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爹收著的那些瓶兒罐兒,總共一千兩百多件,我實在受不了,索性以他的名義捐出去,人人可以欣賞,也是德政一宗。」寧馨兒說,「你若是不贊成,就由你接收。」

    琅吐吐舌頭:「我才不要,二哥哥要不要?」

    寧馨兒嘆口氣,「他亦不要。」出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奇極,問琅:「什麼罐子瓶子?」

    琅聳聳肩,「我也不清楚,許是古董,沒人承繼爹的興越,不如讓公眾欣賞。」她的不在乎是真的不在乎。

    我怪叫一聲,都說我自家老爹夠闊,看來還不值人家一隻角。

    「要不要我送你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寧馨兒的臉忽然又冷下來。

    「她有司機。」琅取笑我。

    我不響了,仍然將自己埋藏在沙發中。

    琅問:「你喜歡她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被她吸引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很少男人不被她吸引。」琅嘆口氣,仿佛有感而發。

    「很多人追求她吧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很想知道?」琅的大眼睛閃爍。

    我不好意思。

    「你認為她美?」琅反問我。

    「我見過很多美女,」我說,「她的五官並不見得完美,說到美,你比她好看,我被她面孔背後的故事所吸引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般男人則被她的財富所吸引,」琅說,「她身家非同小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的身家也不簡單呀。」我取笑她。

    「從來沒有人追求我。」琅沮喪說。

    「敏敏哲特兒呢?那個有著大學文憑的酋長,他也夠照吧,聽說尼泊爾以前的神像都以桂圓大的金剛鑽作眼睛,」我誇張地形容,「而整座屋頂都以黃金鋪成的。」

    琅反問我:「然而住在那種地方,又有什麼快樂可言?你試問問阿馨,看看她可快樂?」

    「話不是那麼說。」我惋惜地想:他們都是捉到鹿不懂脫角的那種人物,可怨不得人,他們做人沒有嗜好,所以痛苦大,樂趣少。我與婀娜兩人簡直萬事俱備,獨欠東風,那東風偏偏又不與周郎便。

    若我們有錢,可以合作拍攝全世界最美麗的攝影集。

    光是那一千兩百隻瓶子!一隻碗上的米通花紋就可以拍得又精又妙……,唉。阿琅是不會明白的,一切藝術都要最成熟的經濟情況來支持,而藝術家的通病偏偏都是窮。

    我若有鈔票,我還拍鬈頭髮的女人呢,我長長太息一聲。

    「你又有什麼感觸了?」琅白我一眼,「你是天下最灑脫的人,喬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?」我指著自己的鼻子,老大的不服氣,「我?」

    我的理想生活根本不是如此吊兒郎當,光為一家婦女雜誌服務,然後省下一點點錢到新加坡旅行之類。

    理想是很重要的。我並不奢望做皇帝,我的理想值得尊重與同情,但是父親不肯支持我的理想,我有什麼辦法,只好一日又一日委曲著自己。

    當然,照實說,我不應抱怨,比起在地盤中淌汗的泥工,安置區中的居民,我若口出怨言,簡直天地不容,但有時縱然金錢與名譽都不缺,生活也很空泛,阿琅當年離家出走,大半也是為了這個原因,我不欲解釋這個問題。

    我跟琅說:「我要回家沖照片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晚上來看。」琅興致勃勃。

    我原本想推她,後來一想,難得她找到了寄託,也罷,便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不是誇口,我喬穆照相機下的女人,沒有一個不是貌美如花,但花不過是花。

    我把婀娜請了來看照片。

    婀娜認為這些照片應該可以寄到紐約去,「捧紅她,委曲在香港是可惜了。」她補一句,「除波姬小絲外最漂亮的女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懶洋洋地並不樂觀:「別忘了她已廿六歲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女人的年齡一向最神秘,瞞上十歲也不希奇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有沒有想過,她是如何從西藏到尼泊爾去的?」

    婀娜說:「喬穆,你什麼都要問問問,查根究底,尼泊爾那批照片已印出來,要不要看分色大樣?」

    門鈴一響,是阿琅來了。

    阿琅看到自己的相片,歡呼,更帶來一個好消息。我有廿年沒聽過這樣好的消息了,幾乎令我腦充血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馨說,請你替那組瓷器拍照,她要出一部冊子留為紀念的。」

    開頭我覺得可以與她見面是喜悅,後來見到了慕容先生的瓷器,我才暈眩。

    工作在慕容家展開,她在美術廳的助手協助下,打開一隻只木箱,也不囑我特別當心,取出一件件藝術品,供我攝影。

    我與美術廳的人員讚嘆不已,她卻神色如常,猶如挪動家常碗碟一般。

    我與馨有同嗜,特喜宋青瓷,施青或灰青長石釉都好,其次是龍泉青瓷的瑩潤及泛柔和的青綠或橄欖青、卵白、卵青、淡青、豆青、蝦青都美不可言。

    馨指著一隻汝窯粉青圓洗說:「這件倒也罷了,目前普天下僅存的汝窯器約只六十一件,這是其中之一,乾隆說的『晨星真可貴』,就是指這個了。」

    美術廳那幾位高級的幹部頻吞涎沫。

    他們問我:「喬先生,你看這次攝影要若干時日?」

    「兩個來月。」我答。

    他們又小心地端出一隻青白釉印花紋瓣口瓶及同釉色褐斑瓶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先拍那隻八角龍紋水注,它沒有反光,容易做。」

    馨坐在一旁,默默注視,不加意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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