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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40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架好了燈光、布景,替她拍照。

    作為一個攝影模特兒,阿琅的臉大甜太美,缺乏表情及性感,換句話說,她沒有靈魂。真奇怪,這個女孩子走遍大江南北,有著這麼奇異的經歷,可是卻仍像一張白紙一般。我有點生氣,太難拍了,我喝道:「瞪起眼睛,眨眼你不會嗎?真笨。努嘴作一個性感狀,來,引誘我——喂,振作點。」

    她被我喝得失神,沒精打采起來,我連忙捕捉這種難得的神情,按下快門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漂亮的女孩子永遠不愁寂寞,到了西藏新疆都有不貳之臣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再提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酋長叫什麼名字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敏敏哲特兒,英文名字叫亞方素。」

    我太息:「真不敢相信我的耳朵,獵頭族怎麼還有英文名字?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每個人都有英文名字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繼母有嗎?」我移動著燈光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告訴我關於你繼母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累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休息一會兒。」我與她並排坐下,「假如亞方索敏敏哲特兒追到香港來,你怕不怕?」

    「怕什麼?我一日不愛他,一日不必怕他。」阿琅夷然。

    至理名言。

    「你繼母可知道你的事?」

    「她是個聰明的女人,」阿琅說,「以前我試過與她斗,沒可能的事,現在早已放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否她太強?」我試探地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,她完全不還手,也不閃避——也許你說得對,是太強了,大勇著怯,大智若愚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眯著眼睛看鏡頭,「你離家出走,不是為了她吧。」

    阿琅不答。

    我怕她疑心我在盤問她,略略移轉話題:「如果我約她拍一輯照片,你猜她會不會答應?」

    阿琅答得很乾脆,「你問她好了,」

    這小子也不是好惹的,她與繼母間始終有芥蒂。

    「你稱呼她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阿馨。」

    我站起來,「好了,現在讓我看看你全身最有特色的地方在哪裡。」

    阿琅解嘲地說:「我父親的名聲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這麼說,牙齒……牙齒很美,在尼泊爾用什麼牙膏?居然維持那麼好的齒質,奇蹟,頭髮也不錯……琅,你最大的損失是毫無缺陷美,怎麼搞的,連雀斑也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以走了嗎?」她氣餒。

    「照片衝出來以後,我會通知婀娜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拍照太馬虎。」

    我恐嚇她:「當心我將你自十二樓扔下去,你膽敢說這樣的話。」

    她用毛巾擦乾頭髮。

    我收好相機。

    「下午帶我去游泳?」她試探的問。

    「沒可能。」我說,「下午沒空,我要到教授家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還在念書?」她詫異。

    「早畢業了,」我說,「他是我的好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能不能帶我去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陌生人,人家要特地招呼你,多煩。」

    她央求:「帶我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不過是聽聽音樂之類,你別煩好不好?」我怪叫起來,「跑到街上去吹聲口哨,包管男人一籮筐一籮筐的湧上來,幹嗎要纏住我?」

    她目定口呆的看著我,想哭想哭的樣子。

    真要命。

    我恨恨的說:「女人都是附骨之疽。」

    只好帶著她往教授家。

    教授在家等我,打開大門,伸開雙手,「我的天才學生,今天又是什麼風把你吹來?」

    「太太呢?孩子呢?」我問,「好吃的食物呢?」

    他看到我身後的阿琅,「咦,這位小姐是誰?」

    我只好為他們介紹。慕容琅這樣濃妝奇服,難保教授不會誤會。

    我補充說:「我們是普通朋友。」非常此地無銀三百兩。

    教授的三個孩子跑出來,齊齊掛在我脖子與肩膀上,我算是樹,他們權充猢猻。梁教授遲婚,五十歲了,孩子們才十歲八歲,精靈可愛,一點也不像教授那麼木訥。

    阿琅見了他們大樂,呼嘯一聲,叫孩子們到她身邊去,立刻玩成一團,我沒好氣地白她一眼。

    師母悄悄問我:「你女朋友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才沒有這樣的女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幾時才肯安定下來?」

    「沒遇到好的女孩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太挑剔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,沒遇到。」

    「遠在天邊,近在眼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?」我指著阿琅問道。

    「不,不是她。」師母微微笑。

    我莫名其妙,「可是我不再認識別的女人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婀娜。」

    「婀娜!」我說,「她又不是女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婀娜不是女人?」師母既好氣又好笑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婀娜從來沒有給我一個女人的感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婀娜是女人中的女人,」師母很認真,「兼有男兒氣概,單說外貌,已是上上之姿,工作能力強,有獨立精神,配你正好,喬穆,這樣的人才,你夫復何求呢?」

    我沉吟良久,「可是,可是婀娜從來不給我那樣的感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感覺?大地震動,仙女散花?」師母笑眯眯的問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總有煞風景的智者來提醒我們,世界上沒有愛情這回事,什麼要互相了解體貼,感情可以培養之類,我最不要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這小子!」師母說。

    「瞧,惱羞成怒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麼這位慕容小姐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她需要太多的呵護——咦,怎麼搞的?我不想結婚。」我說,「太早了,我樂得自在。」

    師母說:「可是每個人都知道你是那麼寂寞。」

    阿琅抱著梁家最小的孩子走過來說:「喬穆才不寂寞,終年累月有美女圍著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難怪你不讀文學學攝影。」教授看著我笑。

    阿琅看著我說:「你學的是文學?」

    「別多事,孩子們那麼好玩,多與他們調笑。」

    教授說:「不是,他念科學管理,回來後央求我收他讀文學,後來又愛上了攝影機,是個非常多心的傢伙,太不專一了,」他向阿琅眨眨眼,「你要當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慕容小姐才不用當心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師母端出點心,我們吃將起來。

    阿琅羨慕起來,「真幸福,我就是希望有這麼一個家庭。」

    師母笑著說:「那還不容易,僅夠溫飽而且,一大堆孩子,最最原始的家。」

    琅不響。

    琅一定是想起了她自己的家,慕容家的事必然複雜得不得了。

    我對教授說:「本來我是有話要說的,但是現在,」我看琅一眼,「不方便,下次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隨時都可以。」教授說。

    琅說:「喬穆一向不尊重女性。」鼓起了腮。

    大家都笑了。

    不多久我帶著琅離開,梁家的孩子揮著胖胖的小手臂歡送我倆。

    阿琅說:「將來我的家也要這麼美滿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容易,現代男女之間的事複雜得很,我的一個朋友再婚,他的前妻帶著現任丈夫與這人跟前妻生的兒子來賀他,而與前妻生的兒子則做他與新婚太太的花童。」

    琅呻吟一聲:「我沒聽懂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是難懂,一言難盡。」

    琅說:「吃苦的總是孩子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孩子們看得很開呢,只是將來每人都可能有曖昧的親戚,不可亂談戀愛,免得亂倫。」

    慕容琅說:「我有三個母親,不知有沒有同父異母,或是同母異父的兄弟姊妹流落在外。」

    我覺得滑稽,想張大嘴笑,但隨即悲哀又襲上了我的心,可憐的阿琅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是第幾個母親所生的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生母排第二,母親從來沒有跟我們說過她是否填房,父親頭一個妻子無端失蹤,像從來沒有存在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沒有兒女?」

    「有,大姊姊是她生的,但是大姊姊也從來沒提過。我發覺我們家沒人抱怨,沒人解釋,相處數十年也沒有對話,就淨說今天天氣哈哈哈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此刻問大姊姊還是來得及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來不及了,大姊姊去世了。」她黯然。

    啊。

    「你可以問阿馨。」我又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她?她知道得更少。她有一門不聞不問的藝術,無人能及。」阿琅說,「就拿這一次來說,雖然我失蹤五年,她提也不提,我究竟在這五年內到過哪裡,做過些什麼,她根本若無其事。」

    那就很高明了,我頷首。在大家庭中生活,非得如此不可,難為她那麼年輕就懂得這個道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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