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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40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她眨眨眼睛。

    「我的天,你像橫濱的吧女。」我驚呼。

    「婀娜把我改造了,時裝模特兒要有個流行款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心痛,「婀娜暴殄天物,你皮膚本來像羊奶般白美,現在怎麼變巧克力了?」

    「曬的,又用紫光燈補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天!」

    「婀娜說她跟你是耗上了。」阿琅說,「所以我也不怪你事事針對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莫名其妙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是愛人嗎?」阿琅問。

    「慕容琅,這問題你在尼泊爾的時候已經問過了,我不想再回答一次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看起來很像一對戀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是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「阿琅,這叫我怎麼回答?」我服了。

    她也笑。

    「噯,看樣子你的心情好多了哇,」我問,「想開了?」

    阿琅橫我一眼,「婀娜說你輕佻,果然不錯,一切天大的事一經你的嘴巴,就變得吊兒郎當。」

    她的臉頰胖鼓鼓,作生氣狀。

    我瞪著她,仍然不覺得她是慕容琅,婀娜太會糟蹋天生的麗質,非把手下所有的美女都變成庸脂俗粉不可,大概是出於妒忌吧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多謝你來接我。」

    阿琅說:「對於你,喬,我總應該仁至義盡。」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,「不得了,不得了,說話那個款兒,都已經開始像婀娜。」

    「婀娜已經給過我一份工作。」她報告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這麼快就會走天橋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我不做天橋,我光做攝影。」她說:「婀娜說,要請你替我拍一輯照片印成我個人的宣傳冊子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既然我與她已經勢不兩立,何必再找我拍照?香港會拿相機的,又不止我一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說香港會拍女人的,只你一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夷然,「那揚凡呢,他頭一個不服。」

    阿琅笑,「算了,你沒理由跟婀娜斤斤計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因為她是女人,是不是?」我納悶地說,「女人有世上一切的特權,真受不了。」

    阿琅微笑,「那你是答應了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什麼辦法?我為了生活,什麼沒做過?」

    「聽說你父親很有錢。」她把車開得模沖直撞。

    我苦笑,「他有錢,關我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父親有錢,多多少少與兒子有關,家父生前對我們最慷慨。」說到她的父親,慕容琅的臉上罩上一層灰色,那頭鬈髮的波浪也仿佛沒有那麼活潑了。

    「我爹想法不一樣,他還年輕,才五十多歲,他才不肯輕易放過我。」我搖頭晃腦逗她開心,「我註定完蛋,享不到他的餘蔭。」

    阿琅不出聲,我拉拉她的客發,「告訴我關於你的工作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很辛苦,我原以為裝模作樣地穿漂亮衣服拍照是最輕鬆的事,現在才知道不是那回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工作原是辛苦的,你以前不懂得而已。」

    她把車子駛進我那條街,「到了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不上來坐坐嗎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需要休息。」阿琅說。

    「這口氣跟婀娜一模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我提了行李進屋子,婀娜的電話接著來了。

    我喜出望外,不敢怠慢,「婀娜,是你嗎?我還以為你一輩子也不理我了,嚇死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到家了?」她淡淡說。

    「婀娜,算了吧,你想想,要是你不在乎我,你也不會打這個電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來跟你約時間,純粹公事,明天早上,替慕容琅拍一輯造型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就這麼簡單?」

    「喬穆,你別再臭美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服,「你不是掛著我,為什麼不找尊尼古辛?為什麼不找梁家泰?嚇,你甚至可以找史嘉孚路呢!」

    她沒好氣,「人家沒欠我錢,你支《婀娜》雜誌的薪水,已支到一九八三年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立刻像泄氣的氣球,一言不發了。

    「穆兄,你那脾氣,多早晚才改?」她冷笑,「你以為你賈老二賈二爺?」「砰」一聲摔了電話。

    我皺眉頭,好,我暗暗告訴自己,追幾個出色的妞來出口氣。

    那夜我很寂寞,拿了啤酒坐電視機前,扭亮了螢光幕,沒想到播放的倒是個熱鬧的節目?香江小姐選舉。

    女郎們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台上走來走去,我心不在焉地觀賞著,當鏡頭落到評判席上的時候,我呆住了,我甚至張大嘴巴站起來。

    慕容太太!她是評判的一分子。

    嘩,我又坐下來,好一個美女,濃妝,頭髮仍梳在腦後,黑色喬其紗旗袍,耳垂與脖子上戴著精光燦爛數百卡拉的鑽石。

    她嘴角微微向下垂,算是微笑,仍然冷冰冰神態,但我心中卻有一絲喜悅:啊,畢竟是凡人,連這種場合也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聚精會神盯著熒幕,真為她的外型傾倒。

    待節目完畢,我找到婀娜。

    她猶自在那裡使小性子,「找我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你很忙,這且按下不談,有沒有看香江小姐選舉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評判席中那個慕容夫人,便是阿琅的繼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?」婀娜失聲,「我怎麼沒想到?慕容寧馨兒,那自然是她,還有多少人姓慕容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叫什麼名字,你說她叫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姓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叫馨兒?」我幾乎喝起彩來。

    「正是。」婀娜像是已經忘記要跟我作對,「是她,我明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明白什麼?」我問她。

    「我其實什麼也明白,」婀娜道,「但只有她才配做阿琅的繼母,若果姿色略差,整件那根本不是那回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所以難得之處就在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「難怪你會驚艷,老喬,能叫你看得目定口呆,念念不忘的女人還真不多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,「她是怎麼會嫁給一個老頭的?」

    婀娜不平,「你這樣說就不對了,你不能把上了五十歲的男人以一聲『老頭』就否定了他們的存在價值,慕容琅的父親是一個具才幹具魄力的男人,他的優點斷不止有錢那麼簡單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我相信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不能扔下所有的錢才娶寧馨兒,有錢又不是他的錯,一般人一聽見誰有錢,誰就像是犯了彌天大罪似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多謝教訓,多謝指點。」我笑道。

    「咦,我怎麼又跟你聊上了?」她大吃一驚,非常替自己不值。

    「婀娜,你還上哪兒去找這麼個老朋友?」

    她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我替慕容琅拍完照,要不要我再替慕容夫人拍一輯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做夢了,」她冷笑,「人家從不接受訪問,《紐約時報》在內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已給我找到了竅門。」我很有把握。

    「瞎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連香江小姐的評判員都去做,為什麼不讓我拍照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又不去調查調查,就口出大言,慕容氏是香江電視台的股東之一,是他們家賺錢的生意,她怎麼能不擔這一層關係?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她人頂可親。」我搶著說。

    「沒到利害關頭,她幹嗎要得罪你?人家是見過世面的人,誰一天到晚嚕哩八嗦像個賭氣的孩子?」

    我不服:「你倒像是她的發言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老實說,喬穆,我留意這位女士,已經有一段日子了,她是城裡最有神秘色彩的一個女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仍然覺得慕容太太很客氣,我暗暗嘆口氣,也許我錯了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做了愛爾蘭咖啡,你過來喝可好?要不我來接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來了,明天見吧。」她掛斷電話。

    至此我們算得是重修舊好。

    我少不得婀娜,離開家庭之後,就數她對我最好,當然,我尚有其他的朋友,譬如說梁教授與他的夫人,實在要有重頭事商量,我會找他們。

    我伸個懶腰,許久沒見他們了,明天下午上半山去做一次探訪也好。

    誰不怕寂寞呢,我最耐不住在家獨個兒耽著,一個周末下來,思想到生老病死的問題,立即萬念俱灰,再也提不起勁來做人。

    所以盡往外跑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,阿琅一早就來報到。

    我將她的頭髮噴濕。

    她抱怨,「都喜歡落湯雞款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這是繼風扇之後最大發明。」

    她咭咭獎:「是誰發明用風扇吹得模特兒頭都掉下來的?」

    我聳聳肩,「誰知道,在這之前是一瓶花,一隻瓷貓,手指放在臉頰上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連笑也不讓笑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笑起來好看,」我說,「不妨笑。」但她繼母笑起來不好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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