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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40 作者: 亦舒
我如看到一個老朋友似的趨向前,「阿琅,你也不必傷感,從來歲月不饒人,年事老了總要去的。」
阿琅眼睛閃著淚光,楚楚動人,並不言語。我看得出她有許多內疚,心中矛盾。
慕容太太說:「阿琅認為父母的逝世與她有直接關係。」
「但事情已經過去了。」我說,「將來才是重要的。」
阿琅憔悴地坐下,不言語。
她年輕的繼母輕輕地說:「要不要出去跟喬先生散散步?我相信他有空,睡醒了老困在屋子裡無益的。」
阿琅還是低著頭。
「對呀,」我附和她打蛇隨棍上,「出去走走。」
阿琅跟我下樓,她很沮喪。
我責備她,「你離家出走那一日,就該知道回家的時候一切都會不同了,難道失去了女兒,他們還能照常吃喝玩樂不成?既有今日,何必當初。」
她默默忍受我的責備。「但是,當時一股濁氣湧上心頭,逼得我離家出走……」
「為了什麼?」我問。
她不肯說。
我冷笑一聲,「為了一個男人,是不是?」猜也猜得到,她衣食不缺,不是為感情,還為了什麼?
「喬,你沒有失過戀吧?」她有點生氣。
「沒有,」我笑,「我尚未戀愛過。」
「你不知道那種滋味,當時我沒有死掉已屬萬幸。」這樣激烈的話由溫婉的人說出來,已是不易。
「但你死了我也不會原諒你,我們在世上有許多責任,我們不只為感情活著。」
她更加落寞,頭越垂越低。
「過去的事算了,你不愛提,我也不會問,將來呢?你要是情願自怨自艾地坐在豪華住宅里悲秋,誰也不能救你。」
「我能做什麼呢?」她彷徨地問,「我不能到寫字樓去找一份秘書工作呀。」
我既好氣又好笑,「為什麼不能?」
「我不會打字速記。」她簡單的說。
我笑出來。阿琅的天真。
我到銀行去將款項存好,帶著阿琅去選看照相機,因發了一筆小財,非常意氣風發。
我跟阿琅說:「你看婀娜,她多能幹,一個人搞一本一百七十多頁的雜誌,管十多個職員,還打算寫一本小說,天天忙得透不過氣來,雜誌去印刷房的時候,她有三天三夜不眠的紀錄,真不容易啊,她對這社會有參預,所以她有滿足感。你有什麼?這不是錢的問題,坐在家久了就坐懶了。」
阿琅讓我罵得狗血淋頭,暫時忘了她原有的痛苦。
「想不想找工作?我替你介紹如何?」我試探她。
「我能做什麼?」
「最低限度可以做模特兒,你長得那麼漂亮。」
「不大好吧?」她猶豫。
「有什麼不好?」我又生氣,「職業無分貴賤,總比在西藏流浪好一點。」
「你怎麼老損我。」阿琅可憐巴巴的。
「我為什麼不損你?世人都把你寵壞了。」我說,「你覺得我說得沒道理嗎?若不是那名族長拿著彎刀逼你嫁他為妾,你還在尼泊爾不事生產呢!五年了!」
阿琅哭起來。
我把她罵哭了。
我遞手帕給她抹眼淚。
她嗚咽著說:「我要回家,我不要再見到你。」
「哭寶寶。」我咕噥,「哭出來心裡寬敞點。」
她伏在咖啡廳的茶座上哭了許久時間才停,我替她叫一客番石榴冰淇淋,她擦乾面孔,卻都全吃下去了。
「你明天出來見一見婀娜,看她能介紹什麼工作給你消磨時間——最好是不必動腦筋的那種,噯?」我拍拍她的頭,「明天下午三點,我在樓下接你。」
我送她回家,送到門口,看著她進去。
晚上見了婀娜,她卻大發雷霆,怪我不守信用,將寫字檯上所有紙張都掃到地上。
她從來沒發過這樣大的脾氣,杏眼圓睜,拉扁了嘴唇,整張臉都歪了,為了這樣的小事!女人的潛質真不容忽視,我整個人慌了。
我怪叫:「我做錯了什麼?只要你願意,她可以成為《婀娜》雜誌的基本模特兒,我不是替你約了她明天下午出來嗎?」
她吼叫:「那是為了你受了慕容氏的錢,不得不為她出點力,你由頭到尾只曉得利用四周圍的人,你這個卑鄙的小人。」
我悻悻然,「好,算我是小人,可是我害了誰呢?」
「你不該接受人家的錢。」她指著我。
「這是我私人的事情,我用日本相機用膩了,我受不了
這種引誘。」
「你為什麼不為一套哈蘇鏡頭去賣身?」婀娜越說越難聽。
「你這個潑辣的婦人,我告訴你,那是因為沒有人要我的身體。」
她氣結,跌坐在椅子中。
我隨即用手掩住了嘴巴,「我怎麼會說出這種話來?婀娜,我簡直跟你半斤八兩嘛,太可怕了。」
「喬穆你這個人是要落拔舌地獄的。」
「天呵,」我立刻說,「在你之先抑或在你之後?」
「你少氣我。」婀娜雙眼都紅了。
「婀娜,也許我不明白女人,如果你是男人,一定會對我這樣的安排表示滿意,我實在不明白我錯在哪裡。」
「因為我不是一個男人。」她捶著寫字檯。
「你不是男人?」我作吃驚狀,「噫,我沒有注意到,對不起,對不起。」
她長長的嘆口氣。
我攤攤手,「我是你的生死之交,婀娜,你不能罵我是個卑鄙小人。」
「我識錯了你。」她說道。
「對不起。」我說。
「沒有用,」她說,「一聲對不起後面隱瞞了多少眼淚。」
「好,那麼明天我把慕容琅送到你辦公室之後,我就在你的世界上消失,好不好?」
「你認為你的消失對我會有益處?」她問我。
「喂,你到底要我怎麼辦?」我著惱了。
「也好,你失蹤好了,我不要看見你。」
「那明天你自己去接慕容琅。」我轉頭走。
才稱讚她有多能幹,卻一般的蠻不講理,我氣鼓鼓的開車回家,將自己大力地擲在床上。
自尼泊爾回來尚未好好休息過,這班女人將我搞得頭昏腦漲。
女人,你不把她們當男人看待,她們說你歧視,你當她們是男人,她們又傷心至死。我不知道她們到底想要什麼?我放棄。
也許我應該去度假,巴西的風光應當很好,或者可以更遠一點,到冰島去拍攝極光。
我一骨碌起身,打電話到航空公司訂機票,進行得不很順利,因為我的荷包幹涸,而機票一天比一天貴,如果不願動用別人的饋贈,就只能夠到新加坡去。
新加坡就新加坡,我決定今夜動身。
只要離開這塊地方,離開-嗦的婀娜,到哪裡休息都差不多。我因賭氣,並沒有告訴誰我上新加坡,挽起一隻輕便的包包就走。
我跟著旅行團走,沿途拍照片,旅行團成員多數是中年女太太與女教師,非常愛熱鬧的普羅大眾,嘻嘻哈哈玩成一團,開頭我覺得她們無聊,後來認為真正的幸福屬於她們,就開始拍攝旅行團眾生相,收穫不淺。
因為我喜歡溜達,故此也不寂寞。太太團開始不喜歡我,後來聽到我老爹的姓名,就忙不迭的要為我做媒,我耐心的抄下她們的電話、地址。
一星期過得快,出乎我自己的意料,我並沒有想念婀娜。坐在熱帶的街頭吃大牌擋不知多滋味,我喜歡一種叫蚝烙的食物,簡直巴不得連碟子一起吞下肚子。
這是我最愉快的旅行,因為什麼都不必做,自由最可貴,吊兒郎當也是值得的。
回程那一日,我終於打了電話給婀娜。
我一開口就說:「怎麼,有沒有很擔心?有沒有想念我?」
那邊先是一怔,大概有點意外,然後冷冷的聲音,「你是誰?」
我說:「不必裝佯了,還在生氣?我明天要回來了。」
婀娜說:「神經病!」掛了電話。
「喂,餵。」完了。
我沒精打采,看樣子我是完全沒希望在短期內與她恢復邦交,我的問題並沒有解決。
我寂寞地回到香港啟德機場,往日婀娜會開一輛小車子出來接我,今次我光是等計程車就四十分鐘。
剛要上計程車,就聽見身後響起車號,我轉頭,一個滿頭長鬈髮的女郎在車上向我招手,我猶疑了一刻,計程車司機已經對我破口大罵了。
我只好提了兩包行李向女郎走去。「上車。」她說。
我將行車放在車子後面座位。
她問:「什麼東西那麼臭?」
「榴鏈。」我反問,「你是誰呀?」
「你糊塗了,我是阿琅,」她大笑。
「你是阿琅?你的頭髮怎麼了?」只見連綿不盡的波浪,「還有你的臉,怎麼那麼濃妝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