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頁

2023-09-21 16:52:40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阿琅在西藏,請問怎麼尋找?」

    「她為什麼要出走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人知道,以前她也是社交圈子的紅人,看,」婀娜在公事包里找出一疊剪報,「她訂婚的那夜,拍了不少照片。」

    我接過剪報,報紙照例已經發黃了,但照片上那個漂亮的女孩子顯然就是慕容琅,衣著雖過時,但看得出是當時最時興的打扮。

    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?」我沉吟,「可不可以寫一個故事?」

    婀娜說:「我想寫這個故事,如今的小說太虛無縹緲,有個真實的背景比較踏實。」

    我冷笑,「除非你打算寫一家八口一張床或是紅衛兵,否則再實在的故事也會被打入虛無類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我不管,我是寫定了。」婀娜極有決心。

    「再好的故事,也要流暢的文字襯托。」我提醒她。

    「是,我會盡力寫。」她說,仿佛寫小說如挑泥,盡力就會好。

    「誰幫你做資料搜集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自己,一切像抽絲剝繭,很快會真相大白,我已經去電要求慕容琅接受我的訪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時候的事?」

    「今天早上。」

    「噯,如果她讓你上門去,你帶著我一起去好不好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婀娜笑吟吟地說:「這又關你什麼事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好奇,」我理直氣壯地說,「如果香港人都沒好奇心,你那本《婀娜》月刊還能出版?」

    「她還沒有回覆我。」婀娜說,「咱們公平交易好不好?如果她萬一找你,你也帶我同往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,咱們有福同享,有禍同當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誰跟你同當?」婀娜一貫吊兒郎當的。

    我凝視她,這個妞,誰跟她走,也是福氣,如今少有這麼能於獨立及樂觀的女孩子。

    我扭扭她的面頰,她閃避開,「你太沒正經了,老喬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怕什麼?我們是老拍檔。我誰都不怕,若你未來的老公是醋罈,那我沒辦法。」

    「把你砍成八塊。」她恐嚇我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會嫁那么小器的人嗎?」我反問。

    她摔摔頭髮。我看著她一身打扮,褐金色的髮飾,配同質地的腰帶,一隻金色的手袋,白皮鞋緄金邊。

    我笑說:「金色泛濫,迷惑了眼睛,我希望看到比較純樸的打扮,譬如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譬如尼泊爾土女裝?」她搭上來說。

    「譬如你的大頭鬼。你們穿流行衣物,非要把它流行垮了不可。」我說,「最近這一陣子的三個骨燈籠褲直把我嚇得魂不附體,四十歲的老太婆還把它穿身上,打做掛一隻小小的金手袋,配一臉的皺紋,我先淒涼得哭了,不知道母親節是否要買一套給我老媽穿戴,彷徨得要命。」

    婀娜反問:「照你的標準,誰穿得最好?」

    「穿得好不是衣服好,歌者非歌,最要緊是切合年齡身份,可惜這道理個個懂得,實踐起來卻不容易,女人一過三十歲就愛騙自己能夠青春常駐。」我想了想,「那個年輕的慕容太太,她就穿得好,衣服在她身上,就是她的,不再是名牌設計師英魂不息的憩休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有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多少有錢女人穿得像大賊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她穿什麼衣服?」婀娜不服氣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一點也不記得她穿什麼衣服,就是這點高明,人家穿得舒服。」

    婀娜說:「你中了蠱了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嘿嘿地笑幾聲,與婀娜分手。

    傍晚收到電話,是阿琅的聲音。

    「喬嗎?我想請你來一趟,有很多事非得見了面說不可。」

    我想到要與婀娜有福同享,但是慕容琅的聲音實在太沉重,我提不出這樣的要求。

    停了一會兒她說:「我父母已經去世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沉默。難怪,她本來是四大皆空的。

    「姊姊也病逝,現在唯一的親人,只剩下哥哥,可是我與他聯絡過,他不肯再回香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繼母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還有她,她是一個勇敢的女人。」慕容琅的聲音出乎意料地激動,「這五年來,全靠她一個人在支撐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與她之間——沒有什麼吧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待我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馬上來。」我掛上電話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通知婀娜,一個人駕車往慕容家。第二章  滿心以為至少是金碧輝煌的獨門獨戶洋房,卻是再普通沒有的大廈公寓,連大門鐵閘都是最普通的一種。為什麼不是余氏古堡那樣的房子呢?更加可作小說的題材了。

    我伸手去按鈴,女傭人來替我開門。

    進到屋子,才略為看到一點的氣派。

    公寓起碼是四幢打通的,並沒有刻意裝修,長窗面海,風景怡人,地方很寬闊,半新舊家具,放置得很隨意,就像爹爹的家一樣,凌亂中明顯地看到主人生活習慣,這是一幢活生生住著人的房子,不是電影布景。

    女傭人囑我坐,遞上香茶。茶是最好的龍井,淡綠色嫩葉清香撲鼻,盛茶的是一隻宜興舊茶盅。我詫異了。

    爹爹老說媽媽不懂享受,身家全掛在身上,看來年輕的慕容太太,也真懂得生活情趣,在最日常的事情上見真功夫。像露台上停著的一輛「銀豹」腳踏車,沒想到真有人肯花兩千多美金買一輛腳車,又不能招搖,簡直如錦衣夜行。

    我的眼光隨而落在客廳中的幾張字畫上,暗暗吃驚,頓時坐立不安起來。

    女傭人跟我說:「太太請你到圖畫室。」

    我跟她走入內堂,光線漸漸暗下,別有洞天。

    圖畫室中有一架鑲螺甸的小風琴,一張波斯地毯,一列米色路易十七絲絨沙發,一張玻璃小茶几,茶几上放一隻水晶碟子,裡面浸滿了一朵朵的白蘭花,香氣襲人。牆上孤零零地掛著一幅蒙奈的《荷花池》,印象派的色彩水溶性地在粉牆上化開,我看得呆了。

    這樣「普通」的幾件常見的家具,「無意」地擱在一起,竟有如此驚人的效果。室內很大,有很多的空間,大方怡人。

    我靠牆坐了下來,對牢小露台外一隻藍白的大缸,我好奇,走出去張望,卻是茂盛的水糙內映著十來對金魚,其中一條水泡嗒嗒的浮上來,以為有熟人來餵食物。

    我回到牆角坐下。

    這裡是這麼恬靜,完全與世無爭,城市之聲遠遠傳來,交通聲、修路聲、叫賣聲,但卻完全與這屋子裡的人沒有關係,這裡的一切都已經停頓了。

    「久候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轉過頭去,看見慕容太太,連忙要自地上爬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你請便,」她說,「不要緊。」

    我於是又坐下。

    「喬先生,阿琅本來要見你,但是她乍聞父母去世的消息,有點不好過,故此由我與你說話,也是一樣。」她的談吐比她年紀大得多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呢,如果我幫得上忙,我會努力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把阿琅送回來,當年他父親懸過賞,為了盡一點心意,我現在把這筆款項交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她手中拿著一隻黃紙袋。

    我詫異,「如果紙袋中盛著的全是一千元鈔票,可真是一筆巨款,足夠買一輛勞斯萊斯跑車,但我不能接受,這太像綁票的贖金。」

    她忽然笑了。

    她笑起來沒有不笑的時候好看,因笑容牽動,精緻的五官突然失去平衡,但一雙眼睛眯在一起,與我看慣的冰冷有太大的對比,這雙眼睛充滿了媚態,真能夠使男人神魂顛倒。

    她的頭髮仍然攏在腦後梳一隻墮髻,一襲夏布旗袍,看上去冰肌無汗,身上並無首飾。

    過了一會兒她說:「我很欣賞你,喬先生,你有真性情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把這筆款項收下吧,這是先夫的意思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可是我並沒有到處去把阿琅找回來呀。」心中一邊盤算著可以買多少部萊加與哈蘇,我的面孔發赤。

    「照阿琅對你的形容,我只有更加感激。」她說,「我替你存入戶口罷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忸怩地說:「我沒有戶口。」

    她又笑了,薄薄的嘴唇,嘴角露出無限俏皮。

    我終於收下了錢。

    我老老實實地說:「看來沒我的事了,我想我該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我被她送到門口,我說:「你們很懂得生活情趣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我承認我們生活得很舒適。」她很客氣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父親也是這樣的一個人。」當然,每個人對於舒適的觀感亦是不同的,有些人不停的賺錢,汗流浹背,別人看他個苦,他自己挺滿足。也有小家庭主婦,這裡掃掃,那裡抹抹,樂趣無窮,並不覺得悶氣。

    幸福有什麼標準呢,想那樣得到那樣,就是幸福。

    走到客廳,阿琅叫住我,「喬——」

    我轉頭,她已重新打扮過了,長發修剪到齊肩,穿一身運動裝,神情很倦,臉上只抹一層潤膚油,大眼睛仍然鬼影幢幢。
關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