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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40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隨它們去,還它們自由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婀娜說:「我還有一套乾淨衣服,給你換上如何?看上去不那麼異相。」

    她想了想,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婀娜遞一套牛仔褲T恤給她,她接過了,看了看,「咦,」她問,「今年還流行祖達治牌嗎?」

    婀娜漲紅了臉,「你還記得這些?」

    少女側頭想了一想,「像騎腳踏車,學會了總不會忘記。」

    她轉身去換衣服。

    婀娜說:「我保證別的攝影師不會有這樣的奇遇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看樣子她未『出家』之前,跟你一樣,是個時髦的黃金女郎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我想她環境要比我好得多,你不見她雍容的態度?」婀娜說,「到了香港,我們一定會有一個更大的驚奇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身邊有沒有六百美金?」我問,「我們先要替她墊付飛機票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我們,是你,」婀娜笑,「別把我拉扯在內。」

    少女換了衣服出來,頭髮梳成一條長辮子,鼻邊鑲著一顆金珠,一雙眼睛黑沉沉地,裡面像是匿藏著無數青春的夢,蠢蠢欲動,要把人攝進她的夢境裡,無限的神秘詭異。

    我像個呆瓜般地盯著她看,目光注在她的臉上。

    婀娜永遠是最現實的,她對少女說:「回到城裡,你一定要好好把自己洗一洗。」

    少女含羞地笑。

    我把她倆安頓在後痤,發動吉普車的引擎,向波曼城駛去。

    路程約三小時,婀娜不停的發問,少女很溫婉老實,一一作答。

    我忍不住,跟婀娜說:「你那記者本行的老毛病發作了嗎?問個不停,也許人家不想說那麼多呢。」

    婀娜白我一眼,「我又不會寫出來,怕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少女微笑,「沒有關係。」她好脾氣地看著婀娜。

    婀娜問下去,「……那麼你離開尼泊爾是因為族長要娶你為妾侍?你可以逃呀。」

    少女仍然微笑,「我現下不是在逃嗎?」

    婀娜說:「嘩,太刺激了,他是一個糟老頭子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他是一個英俊的年青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趁婀娜再發表意見之前說:「不如狸貓換太子吧,婀娜,你留下來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去你的。」婀娜在我身後捶我的背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那個旅長並不是手持彎刀的土佬吧?」

    「啊,不不,他是劍橋歷史系的畢業生,不過西方的文明並沒有改變他的氣質,他仍然認為三十隻山羊可以換一個妾侍。」少女仍然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有這種事。」婀娜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但我自西藏到達尼泊爾,多得他的幫忙不少。」她忽然

    透露。

    「西藏?」我問,「你說西藏?」我呻吟。

    隔了一會兒少女答:「我在西藏住了很久。」

    我與婀娜終於維持緘默了,事情複雜得我們不能在短短時間內抽絲剝繭。

    少女說:「事情其實很簡單,五年前我因小故離家出走,一般人往歐洲,我卻在亞洲兜圈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五年!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」少女低下了頭。

    車子顛簸得很厲害,因為沉默,婀娜扭響了錄音機,播出了印度釋他音樂,如泣如訴地敘述著遠年不知名的故事。

    姓慕容的少女臉上永遠有一層不相干的神情,曾經滄海的茫然,與釋他樂配在一起,她看上去就像一尊泥金的飛天像,自敦煌飛到西藏,再停落尼泊爾。

    到了波曼才中午時分,我只租了一間房間,大家輪流用洗手間,我去歸還租來的吉普車,取回訂金,替慕容琅買了飛機票,辦妥一切回帝國飯店,看見兩個女郎坐在那裡吃熱狗。

    慕容琅洗了頭,漆黑的長髮垂在腰間,一張臉擦得亮亮的。美剛得像一顆珍珠,帶圓潤的光輝,穿著婀娜給她的衣服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飛機票買到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我問她:「有什麼打算嗎?」我是指她的前途問題。

    「到香港後,要剪一剪頭髮。」她天真地說。

    我笑了,「你找得到家人嗎?這五年當中,可有與他們來往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家從來不搬,我爹爹喜歡住在一個老地方。」她很有信心。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,「今天晚上,你與婀娜睡床,我睡地下。」

    慕容琅問,「婀娜與你——愛人?」

    「嘿。」婀娜仰起鼻子,「他想。」

    慕容琅笑了,然而,她仍不像香港人,她的純真使人忍不住想親近她。

    當天晚上,由我請客,在飯店內的西餐廳里飽食一頓,大家都吃得很多,席間談起香港,我們自幼至大生活的城市,有無限的懷念,真是,離開十天就捨不得了。

    慕容琅有種出世的寧靜,她對生活的需求,止於吃得飽睡得足穿得暖,簡單得不能再簡單,她像一個極小的孩子。

    晚間我翻來覆去,無法成眠,盤算如何在最短的時間內衝出這輯照片。

    早上在飛機上難免精神欠佳。

    飛行的路程並不長,數小時就到了。

    慕容琅的護照並沒有過期,真是幸運,輪行李的時間我陪她打電話回家。

    那個電話不通,問電話公司,說號碼早取消了。

    我與婀娜面面相覷,但慕容琅並不著急。

    她面紅紅地不好意思,「真不知應該打擾你們之中的哪一位?」

    婀娜為難了。

    我從來不以為一下飛機就會跟慕容琅說再見,我對這個少女有好感,是以拍胸口說道:「住到我家裡來吧。」

    婀娜說:「她一個人住你家不太好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沒好氣:「她跟尼泊爾土佬混呢,更加身敗名裂。」

    婀娜問她:「你覺得如何?要不要跟這個土佬回去?本來應該由我收容你,可是我屋裡已經有三個同伴,擠不下了。」

    慕容琅說:「不相干,我跟喬走。」

    婀娜笑道:「喬,你總算有女人相信你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:「來,慕容琅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們在飛機場外攔截了一輛計程車,向家裡駛去。

    一路上她左顧右盼,觀賞著沿路風景,默默無言。

    我把她帶到家,約法三章。

    她很喜歡我房中的搖椅,把它端到露台,一下一下的坐著搖。

    我一邊收拾行李一邊說:「替你登報紙尋人好不好?不是不喜歡你,也許你家人——喂,餵——」

    她在搖椅上憩著了。她真是聽天由命,沒一點心事。

    我替她在各大報章上登尋人廣告:「慕容琅抵港,親友請電****。」

    登了兩天,一點音訊部沒有。

    我對阿琅說:「我血本無歸呢,飛機票、廣告費,還有你三天來的食宿費用——只好將你賣掉抵債。」

    琅傻氣的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這個孩子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我的公寓分為兩部份。一半隔為黑房及攝影室,另一半是一個大廚房與睡房。

    阿琅把這裡當自己家一樣,十分習慣自在,她是個好幫手,我倆一下子,

    把所有的尼泊爾照片沖了出來。

    婀娜來看過我們一次,又替阿琅署了許多日用品。琅很感激她,叫她「姐姐」。

    婀娜問:「你幾歲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廿六。」琅說。

    婀娜說:「我還比你小一歲,不過不打緊,我仍然是你姐姐。」她真的很誠懇。

    阿琅毫無機心地笑,

    我很煩惱,「阿琅,你一定足闖了禍才到西藏去的,你家人不要你了。」

    那日半夜,電話鈴響得震天骰。

    我睜開眼睛看手錶,三點一刻,哪個捉狹鬼?

    我取過電話筒,「餵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誰?」那邊是一個女聲。

    我不由得有氣,「你打電話來,你不知道你找誰,倒要問我我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找慕容琅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在我這裡,你是她的什麼人?」我身上的瞌睡蟲全跑光了。

    「阿琅在你這裡?」她問:「有什麼證明?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證明?她就睡在我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她的什麼人?」

    我光火,「你是她的什麼人,你別糾纏不清好不好?你到底要不要找慕容琅?抑或是看了報紙來瞎七搭八?」

    那邊沉默了一會兒,「我過來見阿琅,你把你的地址說一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她的什麼人?」我再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她的繼母。」好傢夥,終於有人來認領。

    我將地址說了一遍。

    「我馬上來,你叫醒阿琅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你是她的繼母,」我說:「你應該知道,阿琅睡著了不容易叫得醒。」

    那邊擱了電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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