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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3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她看著自己雙手,忽然落淚。

    女警見過太多不良少年,根本不去理她。

    警車經過繁華街道,霓虹燈亮起,是晚飯時候了,途人匆匆趕回家與家人團聚,一天辛勞工作,為的是甚麼,不過是愉快安逸的與家人吃頓飯。

    到了派出所,少女被交到當值警員手上。

    少女走進詢問室。

    門一關上,少女嚇得發抖,詢問室沒有窗,水門汀牆壁地板,只得一張桌子兩張椅子與一盞燈。

    不久另一個警員走進來,「我是陳督察,你叫孫新jú?」

    少女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陳督察說:「我們調查過,你並無犯罪記錄,看你樣子,也不似慣性罪犯,當然,甚麼事都有第一次,可否告訴我,你偷金表是為著甚麼?」

    孫新jú仍然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你把理由告訴我,我可以通知感化官前來,也許,她會給你一次機會。」

    少女張開嘴,又合攏。

    這時,有人送咖啡三文治進來。

    陳督察說:「吃點東西。」

    少女喝了半杯咖啡,忽然說出真話:「我媽媽病了很久,家裡已沒有食物,我想偷了手錶去換日用品及一點吃的。」

    陳督察動容:「你父親呢,沒有其他親人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父親,窮人沒有親戚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你寫下地址,我馬上聯絡社會福利署,你放心,你母親會得到照顧。」

    少女像是略為放心。

    她隨即飲泣,「我要坐牢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且到拘留所過一夜,明早會有感化官帶律師來替你辦手續進教養所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母親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事到如今,孫新jú,你不放心也得放心,生活中遇到困難,應當求助,不該犯法,你已讀到高中,這種道理都不明白?」

    孫新jú低下頭,她實在慌了,才會鋌而走險。

    陳督察站起來走出詢問室。

    在門外遇到同事,她搖搖頭說:「可憐。」

    同事點頭,「與其說是她的錯,不如說是社會的錯。」

    兩人都長長吁出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她們都有女兒,也十六七歲年紀,想到這裡,不寒而慄。

    孫新jú被帶到拘留所。

    鐵閘一開,她是個罪犯了。

    新jú躲到角落去,縮成一團,暗暗飲泣。

    下午,她又到外婆家借貸。

    外公面孔一直朝著電視機,眼神不與她接觸。

    在這之前,老人同他妻子說:「那孩子又要來借錢,你不必叫我,你若不能幫她,就叫她走,不關我事。」

    那外婆拉下了面孔。

    「叫她不要跟那個人,她不聽,一意孤行,離家出走,成為親友間笑話,叫我蒙羞,真是現眼報,這十多年來,到處借錢,甚麼臉都被她丟光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到了外婆家,怯怯叫一聲。

    外婆答:「我最討厭人家叫我外婆,婆婆婆都叫老了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外婆扔三十塊給她,「夠來回車錢了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還想開口,外婆已經站在大門邊送客。

    新jú回到街上。

    家裡連衛生紙也沒有了。

    病母口渴,問要牛奶,新jú悄悄走進便利店,趁人多,取過小盒子牛奶放進書包就走。

    每次到不同的小店,不是偷麵包就是偷牛奶。

    今日,她不敢回家。

    怕房東催租,怕聽見母親咳嗽。

    她乘車到遊客區,被珠寶店強光及閃爍商品吸引,剛巧有大堆日本遊客走進店內,她便混在其中。

    偷一隻金表,典當了它,怕可以過一兩個月吧。

    她悄悄跟著遊客群走進珠寶店。

    只差一分鐘便可逃出商場大門,可是事與願違,被護衛員抓住。

    新jú把身體越縮越小躲在角落。

    這時,她忽然聽見有人高歌。

    歌聲不羈但稚嫩,屬於年輕女子,她大聲唱:「祝你生辰快樂,祝你生辰快樂,」但又改了歌詞唱:「祝我生辰快樂,祝我生辰快樂——」

    拘留室鐵閘打開,她也被關進來。

    女子不服氣,用雙手大力搖撼鐵閘,「放我出去,放我出去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呆呆看著她。

    女子這時才發覺牢房另外還有人,猛地轉過頭來。

    新jú看到一張濃妝面孔,脂粉雖然糊掉,可是一雙大眼睛黑白分明,仍是美女。

    她身穿粉紅色名貴網紗晚禮服,像是從舞會裡出來。

    見新jú不回答,她說:「你是人是老鼠?」

    對方仍然不出聲,她只得坐下,呆呆地看著天花板。

    過一陣子又問新jú:「你為甚麼進來?」

    新jú不敢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喂,同你說話,為甚麼不回答?明天才會有人來保我們出去,一整個夜晚,你我共處一室,不妨坦白。」

    過了很久,新jú才答:「我犯偷竊。」

    對方好奇,「偷甚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一隻金表。」

    那少女一怔,忽然大笑起來,「你喜歡金表?」她迅速自腕上脫下一隻手錶交到新jú手上,她說:「送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低頭一看,真諷刺,這隻表,同珠寶店那隻,一模一樣。

    少女說:「我幫你戴上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我不能要你的禮物。」

    少女大奇,「你是小偷,你偷也要偷到手,為甚麼現在又假惺惺?」

    新jú羞愧得說不出話來。

    「我叫劉愛湄。」她伸出手來,「你呢?」

    新jú說出名字,「你又為甚麼在這裡?」

    劉愛湄答:「今天是我生日,在酒吧舉行舞會,喝了幾杯鬧事,又被警察發現身上藏著一些藥丸……於是抓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啊。

    「你爸媽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的父母?」愛湄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愛湄的笑聲非常寂寞,有點似嗚咽。

    新jú看著她,這個任性肆意的富家女有甚麼煩惱?

    「他們分道揚鑣,我已有三個月沒見過他倆,我父親與女伴在巴黎遊玩,我母親與近十名手下在蘇黎世的鐘表展開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一個人過生日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一班豬朋狗友,衰友損友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不相信這話,「你明知他們是酒肉朋友,為甚麼還同他們結交?」

    劉愛湄笑嘻嘻,「你明知偷竊有罪,為甚麼還順手牽羊?大家都有逼不得已苦衷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我不該取笑你,看你樣子,知你不是壞人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她的聲音極低極低:「今天,也是我的生日。」

    「嗄?」劉愛湄跳起來,「你幾歲?」

    「今天十六足歲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是,啊,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日,又同時被關在一間拘留所里,哈哈哈,真有緣分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啼笑皆非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上午出世還是下午?」

    新jú回答:「下午五時十五分。」

    愛湄驚喜,「我也是,五時十五分,媽媽說我父親還需提早結束會議到醫院看我。」

    這麼巧,新jú呆呆地不知說甚麼才好。

    可是,她們兩人擁有截然不同的命運。

    劉愛湄黯然,「我六歲時父母已經離異,各管各忙,我只得保母司機照顧,到最近,他們只是寄禮物匯錢給我,很少見面,生日也不例外……」聲音漸漸低下去。

    可見豬朋狗友也不能填充寂寞的深坑。

    新jú覺得劉愛湄也有可憐的地方。

    不過,這些同情心還是留著給自己吧。

    這時,只聽見劉愛湄問:「你呢,你家境怎樣?」

    新jú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「喂,不是你的錯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答:「我生父離開我們母女已有十多年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。」劉愛湄很同情她。

    「家母患病,長久不愈,家裡一窮二白,我也已經停學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哎呀,沒想到你這麼慘,像苦情戲中角色一般。」

    新jú反而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所以你才去偷東西?」

    新jú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有沒有想過找工作?」

    新jú答:「經濟世道差,不好找工作,我沒有學歷,唯一可以做的工作只有到人肉市場。」

    劉愛湄掩住了嘴。

    新jú又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她覺得她的頭顱越來越重,她的頸項已不勝負荷。

    「你很可憐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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