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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午夜夢回,我總想到馬大那短暫荒謬,浪費了的生命。

    永亨讓我去訂票,回來走到樓梯底下,忽然有一個男人竄出來,嚇我一跳,我退後三步——想怎麼樣?搶東西?抬頭一看,那人卻是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我定一定神,瞪著他。

    他站定了,並沒有趨前來,離我有一兩公尺左右,傻傻的看我。

    我看他沒有什麼異舉,便問:「你來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他不答。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不上樓去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他還是怔怔的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我心神略定,發覺他打扮得比前兩天整齊得多,又寬三分心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愛站在這裡,你自己站個夠,我可沒空陪你。」我轉身上樓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。」他的聲音是顫抖的,「馬大。」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,「你在說什麼?馬大早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大,現在我同媽媽住。」他的聲音是溫柔的,懇切的。

    「那很好,你媽媽是寡婦,你是應當多陪她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大一一」

    「梅令俠,我不是馬大,我是哈拿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大,」他自顧自的說下去,「我現在都改過了,要錢來也沒用,我們一起住媽媽那裡,你說多好。」

    我震驚。梅令俠終於精神崩潰。他分不出我與馬大。他一直說我們兩個人像,他終於神志不清,再也分不出我同馬大。

    我壓住恐懼,柔聲說:「你先回家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幾時來?」他問,「馬大,我們不必勝過瑟瑟,我不會回到她那裡去,你也不用日日夜夜的擔心。」

    他忽然拉住我的手。

    我大力掙脫,「你先走,我慢慢跟著來。」我聲音發抖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一定要來,」他說,「我等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著他,心中各色各樣的滋味湧上來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,我知道我對你不起,馬大,我知道你傷盡了心,受盡了折磨,可是你得給我一次機會。」

    他悲切地哀求。

    「你回去吧。」我落下淚來。

    「好,我聽你的話,」他依依不捨,「我聽你的話,你記得馬上來。」他轉身走,但是一直回頭再看我。

    我悽酸的松出一口氣,回到家門,掏出鎖匙開了門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有這樣的結局,是我所沒有想到的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飛機票買了?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「哪一天的班機?」

    「下星期一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叫你們越快走越好,」媽媽說,「送君千里,終須一別,再拖延還不是要走。」

    我賠著笑,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李伯母排解說:「哈拿也是一番孝意。」

    停一停,媽媽說:「適才梅姑姑到處找梅令俠。」

    我揚起一道眉,什麼也沒有講。

    「梅姑姑說他身上有病,不知道怎麼一不留神,給他走了出來,擔心得不得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病?」李伯母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,我沒問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,「不知道是什麼病,聽她的聲音,像是非常焦急,照說大病就應該走不動才是,但聽她的語氣,又實在非同小可。」

    我知道他是什麼病,但是我不說出來。

    永亨與我收拾最後的雜物,預備離去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我們可以常常回來看媽媽,你不必擔心。」

    我詭秘的微笑,真想不到梅令俠會有這樣的下場。

    永亨問:「你在想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我定一定神,「沒有什麼,那邊的生活會得適合我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會,只要有我在你身邊,你一定會習慣。」「我相信我會。」我靠在他身邊。

    「那你還擔心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擔心嗎?」我訝異。

    「你看上去緊張極了。」永亨說。

    有很多事都瞞不過永亨。

    「星期一就要離開老家,自然緊張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明天是最後的晚餐。」他開玩笑,「怕不怕?」

    永亨說得對,我是很緊張,見過梅令俠那個樣子之後,怎麼會不緊張,心像絞著似的。

    星期日一大早,母親叫醒我。她悄聲說:「找你,是梅姑姑。」我連忙起床。

    我們母女倆來到偏廳,媽媽低聲說:「直求我,說令俠想見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揉一揉眯著的雙眼,不語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要見的不是我,他要見的是馬大。相信梅姑姑也明白。

    「梅家同我說過了。」媽媽說,「你去一趟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,你的心太慈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惻然,「他都到這個田地,連你都認不清楚,還有什麼恩怨?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速去速回,快去換件衣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算是媽媽求你,媽媽同你一起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真不明白,媽媽,你何苦還跟他們有這種瓜葛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我是看在他母親分上,你不知道母親的心。」

    我轉過身子。

    「來,哈拿,不消十分鐘。」

    我終於換了衣裳。

    永亨奇問:「去什麼地方,才八點半?」

    「陪媽媽去做早禮拜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我與媽媽在門口截了部車就走了。

    梅姑姑此刻住在中等住宅大廈的一個單位,母親對著字條找到地址,伸手按鈴。

    梅姑姑很快來開門,見到我們,一面孔感激之情。她整個人落形,眼睛像核桃般腫。

    屋子很窄,收拾得再好也是太小太擠。大家都沒有說話。

    梅姑姑把我們引進一間房間,令我們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,梅令俠出現了,外表看去,他與常人無異。

    他一見我,立刻喜極而泣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。」他叫我,「你來了,馬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」我只得輕輕說,「我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大,媽媽說你要離開這裡到外頭去讀書,可是真的?」他看住我。

    我看看梅姑姑,她以懇切的眼光看牢我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是的,我要去讀書。」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「那你會不會回來看我呢?」他焦急。

    「會的,」我說,「你有病,不能跟我去。」

    他羞愧的低下頭,「是,我有病,你不會嫌棄我吧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會,」我一直扯謊,「你放心休養,我要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麼快?馬大,我還有許多許多話要同你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時間不夠了,你好好保重。」我抬起頭來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一一」

    眼淚充滿了我的眼眶,終於忍不佐,直淌下面孔。

    「你哭了。」梅令俠怔怔的說。

    我奪門而出。

    媽媽跟著我身後。

    梅姑姑掩上門,用手帕捂著臉,她說:「好了,至少見過你,他相信你仍然愛他,你只不過是去讀書,那麼他也不會天天問我,馬大為什麼不來看他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喃喃的說:「孽緣,孽緣。」

    「走吧,媽媽。」我的心腸又剛硬起來。

    媽媽與我終於離開了梅家。

    回家的一路上,母親緩緩落淚。

    我的眼睛,直看著車窗外,直至抵家。

    我們上樓梯。

    這條寬暢的舊樓梯我們曾經走過千次百次,與馬大在此間捉迷藏玩遊戲,上上落落,渡過無數歡愉的日子,直到我們碰上殷家的人。大門一開,永亨迎上來,「這麼快回來了?」一看媽媽,「你怎麼惹媽媽哭?」

    客廳中有客人。是那位慕容小姐。

    她笑問:「還記得我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記得。」我迎上去招呼她。

    「你照那個地址找到殷瑟瑟沒有?」慕容小姐問。

    我顧左右而言他,「駕臨寒舍,是為探訪我們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無事不登三寶殿,李太太答應讓我寫她的自傳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太好了。」我看向李伯母。

    李伯母笑,「年輕人一定要纏著我說故事,說什麼要配了圖片出書呢,我沒轍,只好順著他們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精彩的故事是應當留下來,以免淹沒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在一旁說:「每個事主,都會覺得他的故事最哀怨動人,他的一生,最富曲折離奇,事實上在旁人眼中不過平平無奇。」

    慕容小姐微笑,「這就得看觀者的觀感如何了。」她轉向李伯母,「我們說到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……對,那年我十二歲——」李伯母與慕容小姐繼續談話。

    人的故事是永遠不會完的。

    一代又一代的傳下去。粉艷紅的故事完結,裘馬大的故事登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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