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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殷瑟瑟忽然說:「我也希望有一個如此愛我的姐姐,不管我做過什麼,總是原諒我愛護我,當我是小白天使。」
我一怔,不出聲。
她說:「通常來說,一個人只有對自己才有那麼好,你幾時見過肯認錯的人,天大的紕漏,仍然是旁人不對,不過你與馬大可以說是一個人,你們是相愛的。」
她的語氣轉為自嘲與蒼涼,我真沒料到,更加詞窮。
「你咬定我是勝利者,害了馬大,」她說下去,「但是正如你說,我得到的是什麼?一個軀殼,天天喝兩瓶拔蘭地,花光錢就伸手問我拿……這些都是活報應,當然,但可愛的馬大就不同,她不會自作自受。」
「她當然不是!」我為她分辯。
「為什麼不是?是她從我手中把令俠奪過去的。」
「胡說,那時候你一直同那個金頭髮男人走。」
「可是我沒有放棄我表哥呀。」
「是他心意不堅,見異思遷。」
「是不是?」殷瑟瑟苦笑,「我說破嘴有什麼用?天老地荒,馬大仍然是純潔的安琪兒。」
「即使她跟你一樣壞,她現在已經精神失常,你夫復何求?」我痛心的說。
「我並不是個一味黑心的人。」
殷瑟瑟說:「我告訴你一千次,是令俠受不了她,自動回到我身邊來的。」
我冷笑,「你賴他,他賴你,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。」
「你這個人不可理喻,」殷瑟瑟說,「成見深,固執如牛。」
「你何需我了解你?」我反問。
「說得對。我們一生下來就註定是敵人,我父親害死你母親,因為我的母親,你母親沉冤如海深,要你相信我亦是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事,你下定決心要恨我一輩子以報答你母親。」
「殷瑟瑟,你強詞奪理,我恨你是因為你本身的所作所為。」
她忽然很厭倦的擺擺手,「裘哈拿,我不想再與你斗,我對於你這復仇女神式形象覺得非常討厭,我知道你不會放過我,你希望我自殺謝世,但是我也告訴你,我不會那樣做,但我會避開你們。」她叫夥計結帳。
我握緊拳頭。
她轉過頭來說:「恨吧,恨死我,如果那樣可以使她快樂,使恨火燃燒吧。」
她拖著很疲倦的腳步離開。
我卻並沒有勝利的感覺。
也許她說得對,無論怎麼樣,我還是要恨她。下意識我相信如果沒有她與她母親,我與馬大會有個幸福的家庭,我們的母親不會輕生。這個仇恨的結打牢二十多年。
那天我開車到郊外去兜風,把這件事在心底翻來覆去地想了很久,回家已經黃昏,華燈初上,漫山遍野的燈火。
我從來沒有這樣沮喪過。在很多困難之下,我都會非常沉著地作戰應付,這次卻士氣低落。
是因為發覺我的敵人也有值得同情的一面吧。這場仗打不下去。
進屋子,發覺一片黑暗。
我知永亨坐在客廳中,我看到他燃著的香菸頭上一點紅光。
我說:「自從在馬來西亞回來,你就染上菸癮。」
永亨仍然維持著沉默。
我陪著笑開亮燈,心情也不是那麼好。
「媽媽呢?」我轉身問。
他不回答。
「老英姐呢?咦,一家子全跑到哪裡去了?」
望眼見碧眼兒自房中躡腳出來。我抱起她。
永亨仍然吸著香菸,深深的,用力的,使菸頭那一點紅色更加殷紅。
「我中午吃飯時看到殷瑟瑟,你若知道我說過什麼,一定又要罵我。」
永亨仍然不出聲。
我訝異,「你在生氣?」
他自喉嚨里發出一聲響聲。
「後來我開車到郊外去,自結婚以來、第一次單獨行動。」我湊向前去,「你等久了吧?」
他仍然不出聲。
「永亨?」我把他身子扳過來。「永亨。」
他滿臉的眼淚。
我一驚,手一緊,碧眼兒吃痛,尖叫一聲,掙脫下地。
永亨哭?
「永亨——」我把著他的肩膀,駭異得說不出話來。
他擦一擦眼淚,「哈拿,這件事你要好好接受。」
我想笑問:是不是你有了新歡?但是隨即住嘴。
「永亨,你說,你快說。」
「哈拿,馬大死了。」
我沉默。
隔很久很久,都發不出任何一點聲音來。整個人像是失去重量,輕輕飄起,腳步凌空,踏不到實地。
這不是真的,這是一場惡夢,我終於會從惡夢中醒來,發覺一切如常,馬大穿著新衣,笑臉迎人的與我吹牛,我們如常的滾作一團,而亞斯匹靈在一邊跳來跳去。
我也覺得我的精神壓力已到了極限,不能再應付下去,我想說話,不過喉嚨中,只發出模糊的聲響。
永亨緊緊的攬住我。「有我在這裡。」他不禁痛哭失聲。
媽媽與老英姐已經被送到李伯家去住。警察來的時候,由永亨應付——
「是從這裡摔下去的,露台的欄杆很矮,但是一般成年人沒有理由會得失足。」
一一「我們已經取得死者的病歷。」——
「這兩日我們會研究研究。她撲上去搶救已經來不及,親眼看她墜下街心。」
一一「死因無可疑之處。」
我與永亨無言,三日三夜,我們沒有合過眼,我的面孔浮腫,眼泡像鴿蛋,但很奇怪,心靜如死水,像是了一件事。
馬大的故事到此為止,轉過一頁,世界上從此沒這個人,太陽升起落下,春去秋來,與她再無關係,她如一朵玫瑰,跟所有的玫瑰一樣,只開了一個上午。
她什麼都沒留下,花盡她的青春之後,她離開我們。
警察在絮絮細語,陽光射進來,我嘴角帶著微笑,坐在露台旁不動。
有人按鈴,永亨去開門,我抬起頭,啊,是梅令俠,他來了。
他看上去更加破爛,更加潦倒,他混身顫慄著叫馬大。
我變得一點恨意也沒有,看著他跪在地上,眼淚鼻涕流個不盡。
他們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事,沒人知道。
他們可曾真正快樂過,亦沒有人知道。事情怎麼會變得這樣,更沒有人知道。
我茫然想:馬大死了,一切恨意隨著她下葬。欠債的債已償,欠淚的淚已盡。
我聽得媽媽說:「令俠,你怎麼搞成這樣子?」
梅令俠掩著面孔,嗚嗚的哀哭。
媽媽問:「瑟瑟呢?」
永亨向媽媽使一個眼色。
我淡淡的說,「她走了,也許跟那個洋人走,也許沒有。她回來不過是要搶回梅令俠,目的達到,她還留在此地幹什麼?」
梅令俠不理睬我們,坐在地下,又哭了許久許久,然後一言不發,站起來就走。
他去後,媽媽問永亨,「他會怎麼樣?」
我詫異,「你為他擔心?」
媽說:「是。」
「為一一他一一?」我說。
「上帝說的,如果只愛愛你們的人,法利賽人也懂得這麼做,要愛你們的仇敵。」媽媽說。
我說:「我做不到,我至多不與他計較。」
永亨說:「令俠很瘋的,他會得渡過這個難關。」
「是,」我仍然很淡的說,「然後再找個有錢的女人,過其舞男生涯。」
媽媽沉默,過一會兒說:「三十年前,我跟我自己講,艷紅遇見殷氏,不知是哪一個的不幸。三十年後我同自己講,馬大碰見令俠,又是誰的不幸。」
我開始有點明白媽媽說這個話的意思。
梅令俠也不見得好過。
媽媽說:「你們走吧,我已決定叫李伯母搬來同住。」
「什麼?」我說,「李伯母那處有李伯伯,不方便的。」
「她已決定離婚。」媽媽說,「走吧,前世的牽連到這裡已經告一段落。」媽媽轉過身去,「我與你們兩姊妹的夙緣也到此為止,走吧,隨永亨走。」
永亨拉一拉我的手,「媽媽想靜一靜,哈拿,我們隨時可以回來的。」
我只得答應了。
李伯母帶著簡單的行李搬進來,我與永亨收拾著要搬出去,更顯得人生如旅途,來去匆匆。
李伯母同我說:「你們倆真是要好好的珍惜對方。唉,我們老一輩的什麼酸甜苦辣都嘗遍,現在還要白頭人送黑頭人……你們真要好好的。」
我與永亨握著她的手,不知說什麼才好,想到馬大,我心如刀割。
媽媽說:「那爿店呢,你同我留著,我們兩個老太婆也有個消遣。到了那邊之後,電話信件不准少。」
「是。」
但我總覺得馬大仿佛會隨時笑嚷著進屋子來,嬌俏的背出一段襯她心情的詩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