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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頓時怒氣上涌,撐住喉頭,變為一口濃痰,連話都說不出來。

    我完全不能控制自己,抄起身邊一隻水晶菸灰缸,重疊疊向他劈頭擲去,他一閃避,菸灰缸落在櫃檯玻璃上,嘩啦碎成一萬片。夥計馬麗驚得呆了。

    我自牙齒fèng中嘶聲說:「滾出去!」

    那一下巨響驚動左右鄰舍,以為是搶奪,店員都探頭過來看察。

    我指著門口,「滾!」

    我不想與他多說,只是重複著那個字。

    他雙眼充滿紅絲,眼袋直掛到面孔中央,衣冠不整,呼吸中的酒氣噴人。他己不再是我們所認識的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門警推門進來,一手揪住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門警高聲問我:「什麼事,裘小姐?玻璃可是這個人打碎的?要不要召警察來抓他到派出所去?」

    「把他帶走,摔他出去,」我喘氣,「以後不要放他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門警為難地猶疑。

    馬麗連忙說:「先帶走他,他喝醉了酒。」

    梅令俠走掉以後,我心一片空虛。

    他來做什麼?他還有膽子來見我們?

    永亨知道這件事後瞪大眼睛責備我,「你太魯莽,他的出現對我們有益處,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馬大在歐洲遭遇到什麼刺激?梅令俠可以提供很多線索給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倔強的說:「算了,我沒有本事坐下來好好跟他談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馬大你就應該給他這個機會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心一動,「以火攻火?」

    永亨嘆口氣,「也許他可以喚回馬大的記憶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馬大坐在寬闊的露台上曬太陽,穿著毛衣長褲,懷中蜷縮著碧眼兒,正打瞌睡。

    媽媽在一邊辛酸說:「誰能夠說她此刻不是更幸福呢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永亨,帶你的新娘子到本家去開枝散葉,別理這裡的事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一一」

    「你越幫越忙,馬大有我照顧,你們自己的生活要緊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我不要離開你,我跟永亨說好永不離開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可以違反自然?」媽媽責問,「豈不是太難為永亨?他的事業在那邊。」

    我低頭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還有,梅令俠再來的時候,我不要你出聲。」媽媽嚴厲的說,「這裡不用你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取笑我:「狗拿耗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都是不記仇的好人。」我疲倦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恨令俠重要,還是醫好馬大重要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出現一定醫得好馬大?」

    「總是一個希望。」永亨說道。

    「好,那麼我忍著不出聲。」我咬著牙應允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再來的時候,由永亨帶著。

    中午,他已經喝得滿頭通紅,酒臭老遠就聞到,潦倒不堪,本來唇紅齒白的一個人,此刻皮膚上蒙著一層灰黑,像是洗不淨的一層老污垢,嘴唇是紫黑色的,嘴角濺著唾沫星子,見了人也不敢打招呼,只低著頭。

    我更加憎恨他,恨他沒有霸道到底。

    他坐下來,一雙皮鞋還是跟馬大在一起時買的,半新舊的鞋子還嫌緊不舒服,索性在鞋口剪一刀,當拖鞋那樣穿,邋遢得不像話。

    我害怕的掩住面孔,上海人口中的癟三,就是這個樣子。

    他以前是最要漂亮的,短短几個月,怎麼會變成流浪漢。

    媽媽招手叫馬大前來。

    馬大看到梅令俠有點害怕。但是她完全不認得他,她像孩子般縮在媽媽身後,有點好奇,故此睜大眼睛看著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他應當滿足了吧,把一個活潑潑的少女折磨成遲鈍兒,我憤慨的想:他做夢也該笑出來吧。

    只聽見梅令俠顫聲說:「馬大,你……好嗎?」

    我心裡叫:別做戲了!你這個天生的戲子。

    馬大沒有回答他,過一會兒,她對陌生人的興趣消失,注意力回復到碧眼兒身上,只顧逗它玩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站起來,向馬大走過去,這個時候我才發覺,他走起路來,一蹺一蹺,有點跛。

    是那次被亞斯匹靈咬傷的,他一定是在事後沒有好好遵囑做物理治療,所以肌肉僵硬。這個人真是自作自受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一一」他向馬大伸出手去。

    馬大不再注意他。

    媽媽嘆口氣,「她不認識你,改天吧,改天再試試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怎麼會不認識我?」梅令俠不置信,「她明明是馬大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她精神受很大的打擊,令俠,你應當比我們都清楚,在歐洲的那段時間,只有你與她在一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關我的事,完全不關我的事。」梅令俠囁嚅的說,「的確是她要離開我。」說著他流下淚來,雙目本來已經通紅,再淌淚抹眼的,更似患了砂眼似的,非常不堪。

    我厭惡的轉過頭,不要去看他。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令俠,我同你改天再來,現在大家都疲倦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與馬大坐在露台上閒聊。

    「剛才那個人,你不記得他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那是誰?很可憐,他為什麼哭?」馬大問。

    我微笑,「他為他的過錯哭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做什麼錯事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害人。」我說,「因為天良未泯,所以內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可是打破了花瓶?」馬大問。

    我把馬大抱在懷中,笑道:「呵,比打破花瓶更壞的壞事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訝異的說:「啊那實在太壞太壞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以嶄新的情感來愛馬大,親自送她到醫生那裡,她很有進步。

    但只限於目前智力範圍內的進步。一切需要時間,醫生說:待病人必需耐心。

    我與永亨拖延不離開,周末他來往奔波於馬來西亞及香港,平日捧牢長途電話與那邊通消息,心神疲乏,瘦了很多。

    我與他都很堅強,深信這種不幸的非常時期不會延續下去,曙光終有露出來的一日。

    我還是用大部分的時間嘗試與馬大溝通,每天下午都與她談話。

    老英妞前來打斷我們:「有一位小姐找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店裡的馬麗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,她說她叫殷瑟瑟。」老英姐說。

    馬大聽見這三個字,忽然一怔。我心一怔。

    我問馬大,「記得她嗎,馬大,記得殷瑟瑟?」

    馬大側著頭,「殷——瑟一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可記得這個人?」我逼切的問。

    馬大想很久,終於笑,搖搖頭,把這個名字丟下。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,站起來去聽電話。

    殷瑟瑟一開口便說:「永亨在不在?」

    我答:「他在馬來西亞,明天下午回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對,他現在過人球生活。」她說下去,「我有些股票要托他賣,他回來請你叫他同我聯絡一下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還有別的事嗎?」

    她終於說:「馬大可好?」

    我很冷淡的說:「她很好,謝謝你。」我無法與她和平的談話。

    「我早說過,沒有人可以在我手中搶走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跟你母親一樣的惡毒自私,但是你得到的是什麼?是梅令俠的一個軀殼。」

    「胡說!」瑟瑟勃然大怒。

    「他現在是只醉貓,沒有靈魂的傀儡,你滿足了?你傷害我妹妹,現在還來向我耀武揚威?你們兩個人稍有一點良知,都不會再振振有詞。」

    她摔下電話。

    我一整個星期鐵青著臉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再大的虧也吃了,索性大方一點。何必還在嘴舌上同她爭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笑說:「媽媽,哈拿是這種脾氣,你說也是白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為什麼要賣股票?」

    「她的現款已花得七七八八,我會同她找一兩個可靠的人,渡過這個難關,相信她會學乖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她的日子也不好過,同令俠扯上關係,哪還有安樂茶飯好吃?還不是天天想法子替他弄錢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倆正是一對,有什麼好擔心?」我說,「誰也別想占了誰的便宜去,狼狽為jian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不出聲。每次發脾氣我都得不到共鳴,心裡非常不快,我只想報復,我不懂得寬恕,但永亨不允許我有任何行動。

    永亨沒想到我會碰到殷瑟瑟。一看見她,我的雙頰便燒起來,我放下面前的食物走過去。

    她卻心閒氣定,臉不紅耳不赤,比較之下,我相形失色,我沒有辦法做到她的段數。

    她先笑,「真巧,快過來侮辱我,這是天大的好機會,過來呀。」她挑釁的說道。

    我很氣餒,反而說不出話來。

    我拉開她的椅子,坐在她對面,不識相的侍者以為我見到朋友,立刻把食物搬到我面前未。

    我哪裡還有胃口,只是喝著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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