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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我與你的性格大有不同之處,哈拿,你事事喜歡查根問底,主持正義,我卻不這麼想,」他的聲音低下去,「他們已經把我遺棄,即使找到他們,於事何補?」

    他語氣內有太多的滄桑,我聽得頗為辛酸,沒有心情同他辯駁。

    「也許他們已經過了身呢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那就更加不必追究。」

    「心中一輩子存著那麼大的一個疑團,你不難過?」

    「世上有那麼多值得難過的事,」他恢復微笑,「已經花去我太多精力,我不大去想自己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告訴我關於你童年的故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過去的事不值一提,」他說:「我們談將來是正經。」

    噢,將來。我的生命第一次有將來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要有很多很多的孩子,因我什麼都不會,只好在家帶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也興奮,「我們要五個子女……」

    說到孩子,我們倆可以一直談到天亮。

    那日晚上睡覺,朦朦朧朧,我聽到提琴聲在耳畔響起,越來越近,越來越嘹亮,我下意識用雙手掩住耳朵,「亞斯匹靈,快來治我的頭痛。」我叫。

    但是那琴聲偷偷進入我的房間,逼近我的身體,我機伶伶打一個冷顫,「馬大,馬大——」

    是馬大,她回來了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,你在哪裡?你回來了?」我一頭冷汗的坐起來。

    其餘兩間房間的電燈亮起。

    永亨穿著睡衣過來,也不說什麼,便握著我的手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琴聲,我聽見琴聲。」

    「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」媽媽過來說。

    「明明是沙拉昔蒂的吉卜賽曲。」我怔怔地。

    「快睡吧。」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我腹部一陣痛,我嚷出來,「哎呀,痛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扶著我,「怎麼了?哪裡痛?」

    一陣陣絞痛傳出來,我咬緊牙關,但忍不住呻吟,我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劇烈的痛覺,宛如有一團火在腹中炙燒,逼得我張大眼睛喘息。

    媽媽急說:「我去叫醫生,會不會是急性腸炎?」她飛奔出去。

    我痛得眼睛發黑,知覺模糊,但心中卻一片明證,我叫:「馬大,馬大。」是馬大,不是我,我沒有事,是馬大出了事。

    我蜷縮在永亨懷中,他拍我的背脊,「醫生立刻來,立刻來。」他不明白。

    我支持不住,大叫一聲,昏厥過去。

    醒來的時候我在家中,第一句話劈頭便問:「馬大呢?」

    媽媽不答我:「哈拿你真是嚇死人,無端端肚子痛得打滾。」

    我搶著說:「媽媽,這是心靈感應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猶疑:「說得這麼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是玄,科學上有根據的,雙生兒確有心靈感應。」我氣急敗壞的說下去,「肚子,腹部……馬大懷著孩子,不好不好,媽媽,孩子完了,馬大呢?」我哭起來,「馬大怎麼還不回來?」

    永亨抱著我的頭,「噓噓,亂吃什麼,」他點醒我,「嚇壞老人家。」

    我頓時清醒起來,把眼淚吞下肚子。

    媽媽踱步沉吟:「你們兩個小時候一直各管各,哪有什麼感應一一」

    永亨笑說:「媽媽,你別聽哈拿胡說,她在街上吃了零食鬧肚子,此刻吃了藥沒事又來裝神弄鬼。」一邊朝我瞪眼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我信基督,我不怕。」她嘆口氣走出房去。

    永亨低聲問我:「你怎麼了,刺激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大要回來了。」我怔怔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知道?」永亨啼笑皆非。

    「別問我為什麼,我就是知道。」我肯定的說,「就在這幾天內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不是好消息?」永亨笑道。

    「不,不是好消息。」我側起頭,「她很傷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可以預料的,」永亨說,「梅令俠終於跟殷瑟瑟結婚,馬大受的打擊一定很大,不過感情上的創傷是很容易恢復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永亨,我想到碧水路去一次。」

    「屋子空置,沒有人,你去做甚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去看看。」我怔怔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好好好,陪你到郊外散散心又如何,」他順著我,「你夠精神嗎?」

    碧水路殷宅裝修了一半,沒有人付帳,所以工程停下來,老屋子看上去更像頹垣敗瓦。

    我不忍心,「永亨,看看由哪家裝修公司負責,叫他們完工,我來付這筆帳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小姐——」他立正敬禮。

    「永亨,你越來越壞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與永亨緩緩走遍房子,非常感慨。試想一男一女興致勃勃的搬進來,屋子還沒裝修好,他們已經拆開。

    我猶疑的問:「令俠回去瑟瑟身邊,是因為她的錢?」

    永亨沉吟一下。「一半一半,他們兩個人一直很談得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總是不肯說人一句壞話。」我抱怨。

    「我幫著你罵他詆毀他,你還會看得起我嗎?」

    我笑了。

    我站在睡房露台上往下看,窗口對牢水池。

    「本來殷若琴要我住這一間房間。」我很感慨。

    「你到現在還不肯叫他一聲父親。」永亨無奈。

    我凝視水池,青苔似乎更綠更膩更髒。

    慢著!那浮著一大塊灰色是什麼?我的心一緊。

    我轉身,推開永亨奔下樓去。

    「哈拿,你別走得那麼快,哈拿,你小心一點……」

    話還沒說完,我已經跌了一交,永亨急急扶起我,「怎麼?你看見什麼?」他的聲音也在顫抖。

    我恐懼的抬起頭來,「永亨,水池裡!」

    他拉起我,也顧不得我手腳擦破油皮,便與我一起向水池奔出去。

    他用竹枝打開青苔與落葉,我先看到一灘瘀紅的血漿,隨著是一具灰色漲大的屍身,我驚怖至不能做聲。

    「亞斯匹靈!」我尖叫著退後幾步,「亞斯匹靈!」

    我睜大眼直視,亞斯匹靈的頭部被轟去一半,血肉模糊,原來它死在這裡。

    怎麼會?它並沒有來過碧水路。

    我看向永亨,雙眼要噴出火來,「梅令俠!」我自牙齒fèng中迸出這幾個字來。

    「哈拿,我去叫雜工把它撈起來。」永亨很鎮靜,他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。

    我掙脫永亨的手,「一眼還一眼,一牙報一牙,是梅令俠,他殺死我的亞斯匹靈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大喝一聲,「是又怎麼樣?你要殺死梅令俠為它報仇?最近你怎麼了?仿佛有一朵火在你心中燃燒,令你做出許多反常的舉止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沒有人性,永亨,他沒有人性。」我混身發抖。

    永亨喃喃說:「幸虧死在這裡的是狗,不是人。」第八章  我們離開碧水路。

    永亨把我送回家就轉頭去找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坐在家裡,我的心突突地跳,幾乎從口腔里躍出來,我冒汗、驚怖,不能出聲。

    我心中有一股強烈的衝動,我憎恨梅令俠,我要殺死他。這一剎那如果他在我面前,我用棍子就可以打死他,他的所作所為把我血液內的獸性完全激發出來,我不會饒他,我發誓不會饒他。

    永亨回來,他坐在我面前開解我。

    「……它不過是一隻狗。」

    我流下眼淚,復仇的眼淚是炙熱的。

    我間:「是他幹的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永亨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他回來等它,可憐的亞斯匹靈一直在這裡附近徘徊,他使人捉了它,打死它,把它拋進水池裡去。他也恨那座大宅,因為他白白在屋子裡住了那些年,他舅舅什麼也沒留給他,這個心理變態的賤人,他稍有人性,都不會對那麼可愛的動物施辣手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轉側了臉,我有種感覺他在強忍著笑。

    我氣憤到肺葉要炸開來,握緊拳頭,「你膽敢笑!」

    他嘆口氣,「你們兩個人都幼稚得要命。」

    我嚎叫起來,「什麼?你竟把我與那兇手相提並論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到現在走路還一蹺一蹺,亞斯匹靈是只危險的動物,給有關方面抓到也有可能要人道毀滅。哈拿,過去的事不要再計較,馬大的下落還不明不白,我們別節外生枝。」

    我怨懟的看著永亨,「你根本不了解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了解。」他說,「我實在是想化解你們之間的恩仇,都是一家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亞斯匹靈,我悽苦的想。

    「看我買來什麼。」他到門口抱只籠子進來。

    我一看就知道是什麼,冷如冰山的說:「我這輩子不會再養狗。」

    「知妻莫若夫,我早料到你會說這句話。」他笑著打開籠子,「不是狗。」

    一隻剛睜開眼睛的辱灰色小波斯貓蹣跚地自籠子裡掙扎著走出來,碧藍眼睛,圓面孔,可愛得不像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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