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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他放下公事包,「我現在去看梅令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去。」我嗚咽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坐家裡,我一下子就回來。」他按上我的手,匆匆又出門去。

    母親接著我,「他一來我就似吃下定心丸。」

    是的,永亨的鎮定、冷靜,都影響我們的情緒,使我們安心。我與母親多日來第一次寧神。

    老英姐在一旁自言自語,「昨天電報才去,今日人就到,殷少爺真是沒話說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他才不是殷家的人,姓殷的沒有這樣的好人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去了半小時就迴轉,英姐遞毛巾給他抹臉,他也不客氣,坐下舉案大嚼。

    媽媽問:「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亞斯匹靈咬得他好慘,fèng了十餘針,」永亨說,「據說傷口看見大腿骨。」

    我很痛快,咬得好,是要這樣。

    「狗呢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「逃走了。」我說道。

    永亨板著面孔,「你可知道沙皮狗可以咬死人的?」

    「不是我縱容它咬梅令俠的,事情發生得太快,我根本來不及阻止,不信你問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動物與它的主人有某一個程度的心靈溝通,你可以下意識地控制亞斯匹靈行兇。」他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我沒好氣,「是,我是個懂得運用腦電波操縱動物行兇的妖女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笑,「我有那樣說過嗎?」

    我哼一聲。

    「你把亞斯匹靈弄到什麼地方去了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我有點得意,「它不能留在這裡坐以待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啊,」永亨點點頭,「犯了罪,出外避風頭去了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並沒有把它收藏起來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抬起頭來,「這麼多天,它沒有回來過?」

    我略略不安,「怎麼?它有什麼不妥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它自小在這裡長大,它並不是一隻野狗,你不覺奇怪?照理它是走不遠的,它食量相當大。」

    我低頭,「它會回來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它回不回來倒是其次,馬大才叫人擔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適才梅令俠對你說些什麼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他什麼都沒說,」永亨嘆口氣,「像是從來沒認識過馬大,他邀請我參加今晚的婚禮。」

    我痛心的說:「你是一定會去的了?」

    「一個是我的義妹,另一個可算我表兄,你說我要不要去?我們三個人,自小在一間屋子裡長大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在情,你不該去,在理,你要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一向希望做到合情合理。」殷永亨說。

    我諷刺他:「太吃力了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抬起頭來,「你們都怪梅令俠。」

    我詛咒他,「我恨不得把他碎屍萬段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問:「你恨他什麼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恨他不務正業,油腔滑調,欺財騙色,不仁不義,反臉無情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這是他的一貫作風!他又沒有哄騙過什麼人,」永亨抓住我的肩膊,「是馬大心甘情願跟他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也要承擔一部分的責任,她是個成年人,但她像一隻撲向燈火的飛蛾,一隻美麗的昆蟲,令燈火本身為之黯然失色。」永亨說。

    我明知這是事實,卻不甘心讓梅令俠得了道理去。

    我固執的說:「我恨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因為你不捨得恨馬大?」永亨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現在應該怎麼辦?」我瞪著他。

    「我已立刻派人去查馬大的下落,我在巴黎有熟人,她總會得露臉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打算住哪裡?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住這裡。我已經叫老英姐收拾好房間,就這麼一句話,誰也別跟我推辭。」說完她走進書房。

    我訕訕的,「媽媽真厲害哩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看著我,「你一點也不像你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他說得再對也沒有。媽媽的精明、智慧、仁慈、忍耐、和藹、決斷,甚至是她那不肯多露的幽默感,我與馬大都沒有承繼到,自然,那是因為她不是我們親生媽媽,我們像粉艷紅那般偏激、衝動、自私、糊塗。

    我呆呆的說:「我們沒有福氣像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嘆口氣,「又怪社會了,你後天可以修煉呀。」

    「穿起道袍,佩把木劍做遊方道士?」我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過我喜歡你那樂觀的心態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聽他提到喜歡兩字,我的面孔脹紅。

    「熱帶風情的生活如何?」我岔開話題。

    「晚上的空氣尤其濡濕,」他形容著,「叢林中的夜如野獸派宗師的世界,各式的綠遮掩著月色,煙蒙蒙的一彎若隱若無的蛋黃月,夜不是靜寂的,蟲鳴蛙鳴叫得人不能入寐,連壁虎都會喳喳發出異聲,房屋角落的木雕人像栩栩如生,像是隨時會轉動眼珠,成雙結對下來跳出冶艷的土風舞,真正的馬來西亞不是航空公司廣告片中那麼單純,是一個動人心弦美麗的國度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心響往之的聆聽,沒想到永亨的形容能力那麼強。

    他卻不說下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追問:「白天呢?白天又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永亨一呆,「白天?白天上班忙碌呀,太陽底下有什麼新事?」

    我知道被他作弄,用手捶他的背,「你太不老實,以前你不是這樣的。」

    他握住我的手,凝視我。

    我忍不住,「永亨,我們別再捉迷藏了,這半年來我也夠疲倦的,你有什麼話,同我說了吧。」

    他緩緩鬆開我的手,「我能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心裡想說什麼就說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他猶疑一下,「我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,自幼得義父帶大,難道還奢望義父的親女委身於我不成?」他的聲音里無限的淒涼孤苦。

    我陡然呆住。我怎麼沒想到他是因為自卑?我衝口而出,「什麼?你還認為你配我不起?」

    他訝異的看我,「哈拿,我十足十是個野孩子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我呢?」我叫起來,「你看看我這個怪相,我何嘗不覺得襯不起你。」

    他站起來,激動的再次握住我的手。

    我大聲說:「如果我是馬大又不同,她長得美,她念大學,她會彈梵啞鈴,她身體又沒有缺陷,她才不需要鼓勵。而我,我全身充滿缺點,我一直不敢告訴你,我對你心意如何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顫聲問道:「你對我心意究竟如何?」

    我驀然發覺已經說得實在太多了,閉上嘴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我明白,我終於明白了,」他喜得搔頭摸腮的,「你不嫌棄我?你不嫌棄我的出身?」

    我們不由自主的擁抱在一起。良久良久,身後傳來一聲咳嗽聲。我與永亨連忙分開,看到媽媽在一旁似笑非笑的看牢我倆,羞得我與永亨連忙看向天花板。

    媽媽笑說:「這正是若雲不報,時辰未到。」

    我也忍不住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在百般憂慮中,我與永亨正式訂婚。

    大家吃了頓飯,只請李伯母一個外人。

    李伯母問:「馬大有消息沒有?」

    我們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她也不過是在外散心,疲倦了自然會回來。」他很有信心,「她離不了這個家,她知道媽媽與姐姐都愛她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這幾個月真是悲喜交集,最開心便是哈拿得到歸宿。永亨,你真是我的乘龍快婿。」

    我嗡起鼻子,「真正肉麻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開朗得多,傻傻的看著我笑。

    單獨在一起時,我同他說:「你以前那股冷傲的氣質蕩然無存,現在像只開口棗。」

    他丈八金剛摸不著頭腦,「我又有什麼氣質?我是個最平凡的人,律師行里的夥計一直說我面孔與西裝同樣的棕黑棕黑分不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我又不服,「怎麼可以這樣說你?我深覺你有你的味道,他們不懂,男人的面孔像小旦有什麼益處?你看梅令俠這種負心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又罵他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晚上真睡得著,半年內換兩個老婆!」

    「男女之間的事,旁人是不會明白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明哲保身做君子好了,我自做我的潑婦,我喜歡罵街,這是我的生活情趣。我幹嗎要在這種下三濫面前表露風度,憋成大頸泡。」

    「嘩,才說你一句半句,立刻廢話一籮筐一籮筐的倒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敢取笑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敢不敢。我們什麼時候結婚?」

    「等馬大回來再說,還有,我是離不開媽媽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以,沒問題。」

    我猶疑一刻,「永亨,你一直不知道親生父母是誰?」

    他搖搖頭。

    「照說可以調查一下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永亨看向我,「為了什麼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是你父母呀。」我瞪大眼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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