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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說:「讓我進來吧,」聲音心平氣和,「有什麼話說明白豈不是更好。」

    殷瑟瑟究竟是個慡快人,略一猶疑,便打開門。

    公寓裝修得新潮美觀,既來之則安之,我緩緩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我開門見山,「你剛才見過梅令俠?」

    她說:「是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他人在香港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回來好幾天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妹妹呢?她是與他一起到歐洲去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吵架,吵得很兇,他忍不住,自己溜回來。」殷瑟瑟說,「後來的情形怎麼樣,我沒問。」

    「把她一個人留在歐洲?」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    「不會有事的,」殷瑟瑟燃起一支煙,「她可以打長途電話回來求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至今我沒有接到她任何消息,梅令俠應該通知我們一聲。」我責備他們。

    「他受夠了,不想再與她有任何關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我站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他們之間已經交代清楚,」殷瑟瑟說,「以後各走各路,令俠與我決定在下個月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我瞠目結舌,「你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殷瑟瑟揚起一條眉毛,「我想馬大回來之後。會對你有所解釋,我不想多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可以跟梅某結婚?」我震驚過度,語無倫次,「另外一個女人懷著他的身孕!」

    「但那另一個女人並不是他合法的妻,」殷瑟瑟咄咄逼人,「在法律上我是不欠她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我絕望的叫出來,「天下那麼多男人,為什麼一定要自她那裡把梅某搶過去?」

    「並沒有,我並沒搶,是令俠要跟我在一起的。」她得意地冷笑,「令俠,你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向半掩著的房門,怔住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自房內施施然的出來,一隻手插在口袋中,另一隻手拿著酒杯。

    殷瑟瑟問他:「我有沒有搶過你?」

    梅令俠以唱雙簧的口氣說:「沒有,這是我自己的決定。」

    殷瑟瑟問我:「聽到沒有?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馬大在什麼地方?」

    他掙脫我拉住他的手,「我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知道?你把她的錢花光了,把她扔在歐洲,現在什麼都不知道?」

    殷瑟瑟一手擋住我,「我的媽媽,你這句話就說得不對了,錢是大家花的,她既然心甘情願的拿出來,你做姐姐的就不必替她不值,就算時時刻刻提著,人家也不會感激你,何不索性大方點?」

    殷瑟瑟說:「馬大那麼大一個人,誰能把她扔來扔去?她要回來,自然會回來的,又不是十五六歲的小姑娘,令俠不必負責。」

    我氣得面頰都跳動起來,手腳發軟,提不起氣來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向我說:「哈拿,我下個月與瑟瑟結婚……」

    我抄起身邊的水杯,向他身上潑去,他穿著一件玫瑰紅的小緞背心,一下子濕了一片,貼在他身上,好像胸口中槍,濺出鮮血。

    我恨不得手中有槍。

    我喝道:「馬大住在什麼酒店。說!」

    殷瑟瑟罵:「你們兩姐妹,怎麼像潑婦似的?」

    梅令俠並不在乎,伸手抹去面孔上的水珠,他說:「到巴黎希爾頓找吧,她還住不起亞歷山大三世。」

    我開了門走。

    在電梯裡我一口氣提不上來,眼前發黑,自己被自己嚇壞,只好靠著扶手,深深喘息。

    我七葷八素的回到家中,大力拍門,老英姐來開門。

    我大聲叫媽媽。

    老英姐喝止我:「什麼事,你別嚇媽媽呀,她正躺著休息。」一言驚醒夢中人,我握緊拳頭,強逼自己鎮靜下來。我找到巴黎的電話,便打過去。

    媽媽披著羊毛衫出來,「你回來了?」

    我此刻已經控制住情緒,只覺唇焦舌燥,轉頭同她說:「你管你休息,別理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叫你別去,碰了釘子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阿英,扶媽媽進去休息。」

    電話撥通,我的法文不靈光,花九牛二虎之力,才向酒店表明心意,答案是:梅先生於五日前離開酒店,而梅太太亦於三日前離開。我大聲追問:「他們到什麼地方去,可知道?」

    那邊一味說客人沒有留話。

    掛上電話,我活脫脫似只無頭蒼蠅,只會得在屋子裡打轉,媽媽也急白了面孔。

    老英姐一向聰明,已經聽出苗頭來,她過來說:「不怕,馬大使慣小性子,這早晚怕已經動身回來。」

    一言驚醒夢中人,我立刻又查遍各大航空公司,看看有沒有殷馬大或是裘馬大這個人。一直鬧到黃昏,還是影蹤全無。我喃喃地只念著一句:「我不會放過梅令俠,我不會放過他,我要抽他的筋剝他的皮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愁眉百結中笑出來,「殺盡天下負心人?你有那個魄力,也怕你殺得刀鈍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又說:「馬大馬大,行行好,你懷著孩子,走到什麼地方去?快快回來,我與媽媽總是愛你的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別急了,反正我們也沒有天真得以為他們會白頭偕老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抬起頭,「這件事可以結束,但不是以這種方式,馬大是最脆弱的一個人,她受不起這種打擊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等馬大回來,我會把梅某叫出來對質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沒有回來。

    我們在家坐了七大,日日夜夜擔驚,只要門外有一點響,便撲出去開門,但馬大沒有回來。

    每天早上我都同媽媽說:「媽媽,我可有白頭髮?人家伍子胥一夜白頭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把梅令俠找來追問,他也急,攪不清馬大葫蘆內賣的是什麼藥。

    媽媽問:「你走的時候她怎麼說?」

    「是她叫我走的。」他一副委屈相。

    我罵:「她叫你跳樓你跳不跳?」

    媽媽白我一眼,又同他說:「她有沒有說要一個人留在歐洲再逛逛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怎麼知道她愛不愛逛?」梅令俠還嘴硬。

    媽媽沉下臉,「我女兒不見了,你也沒好日子過,我會通知警方,出動國際刑警去找她回來,這麼大一個人,你以為我會讓她失蹤?況且她還懷著你的孩子,都六七個月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忍不住又罵,「你捨得她,也該想想孩子,倘若孩子有什麼損失,你於心何忍。」

    他低下頭,軟弱了只有一刻,立刻又硬起來,「孩子是她要懷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別用舊禮教的大帽子來壓我,我問心無愧,我不怕。」梅令俠說。

    我睜大雙眼,我服了他,他還口口聲聲說沒有罪,這筆錯帳究竟要算在什麼人的頭上?難道是我跟媽媽?

    媽媽揮揮手,「叫他走吧,他實在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,」我走前一步,「他說他下個月要同殷瑟瑟結婚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疲倦的抬起頭來,「我阻止不了他們,他說得對,確然不是他的錯——」

    連梅令俠都露出意外之色。

    「一一馬大沒能看清楚一個人,賠了夫人又折兵,是馬大的錯。」媽媽用手托住頭,不再言語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移動雙腿,剛想離開,說時遲那時快,亞斯匹靈龐大的身軀在半空中敏捷地翻撲上去,「胡哇」一聲,緊緊的齧住他的大腿。

    我嚇得呆住,是梅令俠倒在地上痛楚的嗥叫聲把我驚醒,我撲過去扶起他,只見他左腿血流如注,亞斯匹靈得手後還不離開,狂性大發,露著獸齒,雙眼緊緊瞪牢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「快報警,」媽媽叫,「叫救護車,傷口非同小可。」

    我拋下梅令俠去打開門,「亞斯匹靈,快逃。」

    它似通人性似的,在我腿畔擦身而過,飛撲下樓,去了。

    救護車到達時,梅令伙已經昏厥過去。

    我硬著心腸由護理人員把他接去醫院,也不通知殷瑟瑟。媽媽維持沉默,我卻覺得亞斯匹靈真是只義犬。

    英姐來洗去地上血漬,淡淡問我:「死不了吧?」

    我冷笑,「這種賤種,怎麼死得了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過幾天再沒馬大消息,我們去報警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一直沒有消息。

    母親一日比一日憔悴,「一人計短,二人計長,你跟永亨聯絡一下,叫他幫幫忙。」

    我深深嘆息一聲,只好打電報到橡膠園去。

    永亨是第二天早上趕到的,我見到他,再也忍不住眼淚,便當著他哭起來。

    媽媽迎上來,看到永亨,也似放下心。

    永亨責備我們,「到如今才通知我。」

    他把一張報紙擱在我們面前。

    報上端端正正刊登著梅令俠殷瑟瑟的結婚啟示。

    我如被仇人在大庭廣眾之前摑了一巴掌似的,面紅耳赤,臉上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彈跳,連我自己都吃了一驚,急急掩上臉。

    永亨又問:「報警沒有?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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