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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老胡師傅在的時候,還可以得到一些背景音樂,現在靜得連一根針掉地下都聽得見。

    過很久媽媽說:「馬大今天訂婚。」

    訂婚禮安排在大酒店的跳舞廳內,請了幾百個客人,人人手持一杯蹩腳的發酸香檳酒,干站著亂笑。

    我陪媽媽出席,殷永亨沒有來,他永遠有事忙,又不知他忙著什麼。殷瑟瑟也沒有來。照說她不會為老情人訂婚而尷尬,她是那種在任何情況之下都不會臉紅的女人,據說時代女性應該是這樣的,她一定也有什麼事絆住了,抑或為慶祝得到她想得到的東西而在開私人派對?

    一對準新人可以稱得上是今年最漂亮的一對。

    沒想到馬大一上妝竟這麼冶、這麼艷、這麼美,一種容光逼人而來,狹長雙眼閃靈靈,面孔鮮得如要滴出水來,我怔怔的凝視她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如果想知道你母親生前在台上一站是個怎麼模樣,看看現在的馬大就知道。」語氣中無限感慨。

    那真是能叫男人屏住呼息一陣的。

    媽媽碰到熟人,走過去說話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見到我,馬上拉住我,「哈拿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上要結婚了,好算大人了。」我說著無味而容套的假話。

    「你還是不喜歡我?」他像是喝了許多,耳朵都是紅的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對馬大好,我就喜歡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當然對她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話是你自己說的。」

    他又干一杯。「房子的事,我們在想辦法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隨便你們,我會站在你們這一邊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,哈拿。」他又取過一杯酒。

    「婚後住進去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是,我母親會搬走,瑟瑟根本早已沒回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們會幸福的。」我祝福說。

    馬大也過來,「哈拿,今天還穿得那麼素。」

    我賠笑。

    馬大與我擁抱一下,我又覺得溫馨。

    「不捨得是不是?」馬大輕問。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我承認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可以時時來往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直微笑,說時容易做時難。無限江山,都是別時容易見時難。

    「乾杯。」馬大說道。第六章  我不能喝,空肚子一杯落肚,有點暈眩感覺。

    媽媽就過來說:「好啦好啦,親姊妹,有什麼事,喝一杯就過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仍然只是笑。

    一直到回家,還是笑。

    媽媽被別人拉去湊牌搭子,我一個人一邊走一邊笑。因為我不想再哭。

    屋子裡只有老英姐,她安排我吃飯,我坐在桌子面前,覺得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,而我終於要面對的,也不過只有我自己。

    客廳中央開著一盞小小的燈,就在我頭頂,我像是戲台上的主角,被射燈照著,被逼做一齣戲,人生舞台上,人死燈滅。

    老英姐拉開椅子,坐在我對面。她勸我:「多吃點,妹妹訂婚,應當高興才是。」

    我放下掩著面孔的手,微笑,「真的,英姐,我想到什麼地方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替我盛湯,「下一個輪到你,你媽媽就放下一顆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嫁,陪媽媽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媽由我陪。」英姐笑吟吟地。

    我凝視她,只見她瘦小清癯的面孔刻滿了皺紋,我問:「那麼誰陪你,英姐?」

    她一呆,「我?我何用人陪。」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,這個世界,有些人註定做主角,有些人永遠是配角,無論主角配角,都可以過得高高興興,最痛苦的是那些拼死命爭主角做,偏偏命運弄人,落得做小丑下場那些。是以我從來不爭,讓馬大跟殷瑟瑟做正角兒。為什麼不呢?連英姐都有這樣的肚量。

    「妹妹嫁人以後,你也趕快找個伴兒,不然寂寞得很,到底結婚好,生幾個孩子一一」老英姐說。

    我接下去:「——個個像我,走路一蹺一蹺,可是?」

    英姐怔怔的,「你這孩子,一向難討好,刁鑽古怪。」

    我伸個懶腰,「我要睡覺。」

    那天晚上,媽媽搓完牌躡手躡腳怕吵醒我。我根本醒著,我們三間都不是梗房,以前真是雞犬相聞,現在才少了馬大一個人,就靜得不像話。

    訂婚後,她名正言順的住到殷家碧水路的大屋去。

    我終於睡了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鋪子裡擠滿一幫歐洲人,嘻嘻哈哈,我與夥計馬麗兩個人疲於奔命,服侍她們三個小時,走的時候,發覺才賣出一件毛衣。

    我很光火,同馬麗說:「皮費都不夠,生意實難做。」

    她也苦笑。

    我愁眉苦臉:「真是倒起楣來有紋有路,賣鹽都出蟲。」只聽得馬麗說:「噯,那位先生又來找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抬起頭,是永亨,他正推門進來,西裝筆挺,手持公事包,可是要遠行?可是來告別?他不會無端來搭訕,他不是那種人,他太吝嗇感情。

    我看著他。他說:「哈拿,伯母說你在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我站起來,「馬麗,你看著點,我半小時即回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與他到咖啡座坐下。

    「我要到那邊去了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時候動身?」

    「後日。」

    「棄法律而從商?」我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噯,專走法律fèng,比任何商人都jian。」他也笑。

    「現在你也很會說笑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一年總會回來三四次,到香港一定看你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先謝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有點訕訕的,看情形的確有點話要說,但又說不出口,他不說,叫我怎說。

    我改變話題,「那邊的女孩子很豪慡。」

    殷永亨抬起頭來。

    「成家立室是個機會。」我試探說。

    他回答:「我沒有想到這個問題,我是個孤兒,沒有太大的家庭歸屬感,以後再說。」

    這等於是回答我的問題。我的面孔緩緩漲紅。

    「那邊天氣就悶一點,一年四季差不多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檳城那邊也很涼快,聽說有個沙灘很美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對白越來越荒涼。

    我終於說:「不大捨得你走。媽媽相信也一定有同感。」

    他仰起頭,「我不是不明白。」沒頭沒腦的一句話。

    但我卻明白了。心一跳。

    「但有這樣的一個機會,我是一定要去的。事業有成,方能談其它的。」他輕輕說。

    我的心頭略略一松,假裝不明白,沒回答,也沒看著他。

    「等橡膠園上軌道,我會回來。」他的聲音越來越細。

    我費盡全身細胞及精力來聆聽他所說的每一個字,連呼吸都幾乎停止。

    但是他沒有再說下去,他並沒有應允什麼。

    過了很久很久,我的姿勢還沒有改變,脖子有點僵硬,我才說:「我們總是好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他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強壯有力,但只是短暫的一握,便站起來,「我要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黯然之情無法遮掩,送他到門口話別。

    「別想太多,別太擔心。」他拍拍我肩膊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到飛機場送他,躲在家中傷神。

    正無聊,馬大與梅令俠來了。

    這邊廂我一直瘦,馬大卻一直胖,越胖越艷,當時一點點秀氣全部消失,不過誰也不能說她不美得人眼前一亮。

    她與梅令俠已經正式同居。

    看見他們我確是有點高興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呢?」馬大問。

    「李伯母那裡例牌娛樂去了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立刻露出焦急之色,我很不順眼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回事,找媽媽有什麼急事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來,哈拿,我同你說。」馬大拉著我進房間。

    「有什麼大事?」我完全知道,「錢不夠用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馬大也不臉紅,「你什麼都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差不多?」

    「上次酒會簽的信用卡有一筆不能再欠,還有兩個人身邊沒零用也是不行的。」她急急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,」我問,「你還有沒有上學去?」

    「都結婚了,還上什麼學?」她轉過臉去。

    「你差幾個月就畢業,怎麼可以就此放棄?馬大,梅令俠把你怎麼了?你怎麼可以胡亂聽他擺布?」

    「哈拿,現在不是教訓我的時候。」她一雙水汪汪的眼睛看牢我。

    「差多少?」我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你替我付酒會的六萬元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眼珠子差些沒從眼眶裡掉出來,「六萬!」我驚叫,「那樣子每人喝杯果子水要六萬?」

    「哈拿,我有單有據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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