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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看護跟我微笑,「昏迷兩天整,滋味如何呢?」

    我很失望:「才兩天?」感覺上起碼有一星期。

    看護很了解,「還不夠浪漫是嗎?最好昏迷一百年,等白馬王子來吻醒你。」她替我折好被子。

    我臉紅。

    「兩天已經足夠,你媽媽哭得淚人兒似的,還有你男朋友,趕都不走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哪兒有男朋友。」我囁嚅說。

    「那個皮膚黑黑的還不是?」看護取笑我,「別否認啦,外型不要緊,最主要是一顆心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心倒是一跳。

    「噢,說到曹操,曹操就到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過去,站在病房門口可不就是殷永亨。

    那看護小姐知情識趣的走出去,掩上門。

    永亨過來坐在我身邊,我默默的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過半晌我自言自語:「他們都說發完高燒病人。會掉頭髮,別變成禿子才好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忍不住笑出來。「哈拿。」

    氣氛就緩和了。

    我輕輕嘆口氣,輕得只有自己聽見。

    「嚇壞人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不怕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大與今俠下星期訂婚。」永亨說。

    「啊?」我意外,「媽媽贊成?」

    「裘伯母希望一切正正式式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哦。」我又問,「梅姑姑那邊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令俠一向是匹脫韁的馬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。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沒想到他們會成為一對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殷瑟瑟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同外國人在一起,另外住開,最近也不大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我老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勁,卻又說不上來,蹊蹺之處只好放在心底。

    「仍然不喜歡令俠?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他這個人雖然不務正業,本性倒也不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生活那麼闊綽,花費打哪兒來?只出沒進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母親會替他付帳。」

    「長久以往,不是辦法吧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永亨維持緘默,我知道他脾氣,他不願意背後說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「等你出院,便可宣讀遺囑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我並不十分關心這件事,應了一聲,隨即心一動。「令俠很焦急吧?」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噯,就他一個人緊張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他本來一直在追殷瑟瑟。她一向不給他好臉色。然後他見到我,一般有資格承受遺產,但是我對他那麼冷淡。他又見到馬大,這次他終於成功了,永亨,是否殷家的遺囑他沒份,而照他生活作風,沒一個有錢的太太很難過得下去,所以他才急選擇一個表妹?」

    永亨呆半晌,他雖與令俠不對,還是要維持風度。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沒有人警告馬大一聲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哈拿,你的病才好,別太多心,令俠對馬大那麼好,誰也不存疑心。況且朋友尚有通財之義,夫妻之間,誰照顧誰,也是他們兩人之間的事,親若姊妹,也不便干涉。」

    我也覺得永亨說得很對,一時間沒有話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多多休息,隔一兩日可以出院,以後真要當心身體,早兩三個月初見你,仿佛如一頭小蠻牛,現在瘦一半。」

    我勉強笑,「哪裡有這種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哈拿。」他叫我。

    我看著他,他仿佛有無限為難。

    我大大方方的說:「咱們也算是朋友,你有話不妨說,我知道你很孤僻,但不必對我介懷。」

    他想一想說:「哈拿,義父的遺囑一宣布,我可能就得離開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會?」我一怔。

    「他不一定把我算在遺囑內,我沒有非分之想,他養育我那麼些年,我尚沒有報答他……假使如此,我就得離開殷家,獨立起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你也不必離開本地,」我說,「憑你的能力,為人,足有資格找到一份好工作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義父生前老向我提起在那邊的橡膠園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要復興橡膠業是很難的了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真是明白人,所以我進退兩難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會盡力而行的,難做不一定是不能做。」我鼓勵他。「況且遺囑又未曾公布,你何必提心弔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過分憂慮。」

    「想想真好笑,你同梅令俠兩個人,一個屋檐下長大,他似花蝴蝶,你卻好比只工蜂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衝口而出,「那你與馬大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與馬大又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他若語還休,大概是覺得馬大輕狂,與梅令俠短短兩個月內便可論到婚嫁,我不由得又幫著她,「馬大慡磊,比不得我,我是小人長戚戚。」

    「總而言之,」永亨笑,「你們兩人也完全不同,還說是孿生。」

    又過半晌。他坐得有點乏味,但卻不肯動,又不告辭,我又覺得他對我不是沒有意思,只是時機未曾成熟,他不肯有什麼表示。

    終於他輕輕說:「我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也許只是為了這一場大病,是我精神恍惚,他沒有其他的意思。

    我微微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他又坐了一會兒,房間裡依依不捨的氣氛濃極,但我始終不出聲。不能讓人說粉艷紅的兩個女兒盡會抓牢男人不放。

    他走以後,馬大來了,她一個人。

    她化妝過分的鮮明,打扮過分的時髦,嘴裡嚼口香糖。那神情……我打量她半晌,是,似殷瑟瑟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?」她笑,「不認得我?」

    我老老實實回答:「差點兒不認得。」

    「殷永亨有沒有說什麼?」她伏在我跟前,急促的問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什麼,」我惆悵的說,「他是三拳打不出一句悶話來的人,你又不是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關於遺囑。」馬大焦急的說。

    「待我出院公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屋子留給誰?現款留給誰?」她把面孔湊到我面孔來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,」我不耐煩的推開她,「馬大,你怎麼變成這樣了?」

    「說給我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真的不知道,是梅令俠叫你來問的,對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殷若琴留什麼給他?」馬大咄咄逼人。

    我很氣,而且身子也還虛弱,「你不關心我健康,馬大?你怎麼變得跟殷瑟瑟一個模子裡出來似的?」

    她似有愧意,「對不起,哈拿,他想知道得厲害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大,他是不是真對你好?」我擔心。

    「當然是,不然還訂婚嗎?」她拍拍我的手。

    馬大似乎很急躁,不住在醫院房間內踱步,然後抓起外套說:「我先走一步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大,你過來。」我渴望接觸她。

    她並沒有過來,在遠處乾笑:「哈拿,你越來越婆媽了。」她轉身走,撞在媽媽身上。

    馬大隻叫聲媽,便趕著走。

    我鼻子發酸,強忍著眼淚。「媽媽,馬大怎麼變成這樣?」

    她按我的額角,「真嚇壞我們,這麼大的人,也不曉得冷暖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,馬大怎麼變成這樣?」

    她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近朱者赤,近墨者黑,你怎麼會讓他們訂婚?」

    「名正言順的訂婚也好。」

    我埋怨,「我進醫院才兩天,就發生這樣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木已成舟,只得這樣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看你出了一身冷汗。」她伸手來替我抹汗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,你說明白點,什麼只得這樣?」

    「訂婚不好嗎?」她說,「要登報紙呢,反正兩個人已成事實,能夠訂婚,我比較寬慰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可是你也知道,媽媽,這年頭連結婚也不保證什麼。」我焦急得不得了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不能這麼悲觀,還是有成功的例子的,大家都希望他倆高高興興的過日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哈拿,你別擔心他們,你自己呢,永亨天天來瞧你,你知道嗎?」媽媽試探的問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他很重規矩,我們之間只是朋友,我有病,他來看我,就是這麼簡單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孩子,我看他也不是對你沒意思,不知怎地,他就是說不出口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改換題目,「我想出院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再休息幾天嘛,店裡有人照顧,我去看過,生意很過得去。」媽媽把我按在床上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馬大說梅令俠直磨著她要知道遺囑內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早日出院,聚齊了人,讀了出來,大家好各走各路,有所安排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媽媽嘆了口氣,「也好。」

    當天傍晚我就出院,永亨趕了來打點。

    我酸溜溜的說:「永亨,你真是鳳凰無寶不落,沒大事見不到你的人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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