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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他哪像梅令俠這般熱情澎湃,要誰便追誰,一開始追就得追到手。
我不應反對馬大接受他的追求,單是為享受,就應該接受,女人能有多少個好日子?有人追的時候,讓他追,高高在上,充扮一次女神,被寵壞的滋味太甜蜜,但願我也有機會嘗得到。
這樣一想,就覺得不必祀人憂天。有時候離開家,走得遠一點。更容易看清真相,這個距離是必需的,所以我喜歡旅行,可惜每次都一個人。
帶著感喟的心情來,又帶著感咱的心情走。
多了三皮箱的衣物。
新貨急需標價,親力親為,非常費時失事。
永亨像是失蹤似的,我也沒有勇氣跟他聯絡,打到家,怕殷瑟瑟諸多訕笑,打到他公司去,說不定他女秘書比殷瑟瑟還要壞。
我把感情埋葬在內心,不露口風。一方面馬大與梅令俠打得火熱,這個形容詞雖然老土,是五十年代文言小說中的常用詞,但是此刻我竟想不出更好的字句來形容他倆。
他們幾乎二十四小時在一起,馬大每夜兩三點鐘回家,早上八時又由他接到學校去,仿佛不需要睡眠,不知如何支撐。
家中什麼都不理了,衣服鞋襪一天一地,老說沒新衣服穿,把我自日本帶回來的新貨挑來挑去,嫌這嫌那,像一隻快樂的小鳥,蹦來蹦去,不知哪裡來的精力,我只會得看牢她笑。
外表上她跟梅令俠是很相配的,一個英俊,一個美貌,兩個人都那麼講究穿著,現在梅令俠又帶著她到處玩,每一種新的玩意兒都學得混似爛熟,跳起舞來像兩隻花蝴蝶,據馬大說,現在流行懷舊舞,以前不會的探戈狐步,現在都找專人來指導操練。
梅令俠整個人是為吃喝玩樂而活著的,一個人的時間用在什麼地方一目了然,梅的成績斐然。
媽媽開始擔心。
她同我說過幾次,叫我勸馬大。
我訝異,「不是你說的,什麼玩玩、散散心不要緊?」
「哪有這樣玩法的?」媽媽瞪我一眼,「日日夜夜都不見人,跟定他似的,名譽壞了,那將來怎麼過?」
我既好氣又好笑,「不是說現在也不計較這些嗎?」
「你儘管跟媽媽鬥嘴幹什麼?」她蹬足,「媽媽還不夠煩嗎?」
我嘆氣,「我早就提出反對。」
媽媽不出聲。
「後來看到馬大這麼快樂,真是難得的,就隨她去。」我又感慨的說。
我是因為自己沒有那樣的機會,所以間接縱容馬大。
「你勸她收斂一點。」媽媽說。
「現在勸就比較難了。」我據實說。
「你總得說說她。」
「好。」
「那個姓梅的有沒有向馬大求婚?」媽媽問。
我沉默一會兒,「媽媽,現在男女關係很複雜,往往甲同乙走,等到婚訊傳出,甲娶的卻是丙,或是乙嫁的是丁,很令人難堪,不過當事人都處理得很好,情場如戰場,有得打好過沒得打。」我想到永亨,他連宣戰都不肯,明哲保身。
「你在說些什麼,哈拿,我一句都聽不懂。」
我心中難過到極點,「我只想馬大快樂。」
「別樂極生悲就好。」
我笑,「那也值得,是不是?」
媽媽聽到這句話,如遭雷殛,眼睜睜的看著我。
「媽媽,媽媽。」我推她,「怎麼了?」
「艷紅說過這句話!艷紅這樣說過,哈拿,沒想到二十五年後,你又會這麼說,我好害怕,有時候看到馬大的眼色,跟當年的艷紅一模一樣,那種狂熱、痴迷,一模一樣,哈拿,你要勸她。」
我把媽媽摟在懷內,我們一家子現在糙木皆兵,好比驚弓之烏。杯弓蛇影、風聲鶴唳,都足以使媽媽心驚肉跳。
我安慰媽媽,「現在不比以前,媽媽,現代人看感情,不會那麼嚴重,我同你說她幾句,保管沒事,不怕,不怕。」
她略略停下神來。
「媽媽,去搓牌好不好?快去,別為兒女的事操心,兒女自有兒女福,最近牌風如何?贏得多不多?」
「輸的多。」
「噯,別把我們也輸出去。」我笑道。
「哎呀,我忘了,張太太約好我,我要出去啦。」媽說。
媽媽一走,我也不必強顏歡笑,一張面孔立刻掛下來。
我躺在藤椅上,閒散散的曬太陽。
老英姐替我在身上蓋一張絨線被。這是小時候不知哪個伯母替我們織的,用斷頭絨絲,織成一小塊一小塊,再接在一塊兒,似一塊百結布,是我最心愛的。
我叫:「亞斯匹靈,亞斯匹靈。」
它走過來,我看著它,呆柱了。
這個月來它長了怕有三十公分,已經不是可以手抱的小狗,我們四隻眼睛對望半晌,非常尷尬,它喉嚨嗚嗚響,蹲在我腳下。
我喃喃說:「亞斯匹靈,有誰對我們不起,你要去咬死他。」它仍然嗚嗚聲。
在這個時候,馬大一陣香風似的卷進來。
「咦,你在家?」她揚一揚衣角。
「過來,馬大,有話同你說。」我坐起來。
「什麼事?」她問。
我凝視她。真美,馬大真美,明澄的雙目,尖下巴,腫嘴唇,長發梳了一角辮子,鬢腳長長,皮膚勝雪,身上是最時髦的衣飾。
我說:「你真美。」
「啐!」她笑,「神經病,做姊妹二十多年,忽然說出這種話來。」
「那麼高的高跟鞋,穿著怎麼走路?」我問。
「也不用走很多路,令俠接我進進出出的。」她握著我的手,「喂,你的手為什麼冰冷的?」
「馬大,你與梅令俠,很接近了吧?」
「唔。」她眯起眼睛笑。
「馬大,媽媽的意思是,不要那麼死心眼,也跟旁的男孩子約會一下。」
「我都覺得別人悶。」她一副上癮的樣子。
「媽媽不大喜歡殷家的人。」
「他又不姓殷。」
我詞窮。
干涉別人感情生活是最落後最老土的舉止,我覺得應該到此為止。
「怎麼,」馬大說,「我曉得你是一直反對他的。」
「不,不是這個意思。」我分辯,「媽媽……」
「別雞毛當令箭,哈拿,你知道媽媽最無所謂,」她杏眼圓睜,「是你自己的意思吧?為什麼?是否妒忌?因為你與殷永亨進行得不順利?人家自新加坡回來也並沒有向你報到,所以你眼紅我同令俠?」
我被馬大一輪訴說,如同啞子吃黃連,張大嘴,答不出話。
「哈拿,你應該為我歡喜才是,」她說,「我同令俠過幾天就會宣布訂婚。」
我連叫她三思的勇氣都沒有,心中苦澀萬分,只看著她。
「我有事要出去。」
她進房去換衣裳,轉頭也沒再跟我打招呼,一徑離開。
我知道我哭了。
眼淚掛在眼角,也沒拭乾。
永亨回來了?他來他去,都與我無關。我與他這一筆竟消失得這麼無聲無息,始料不及。
下午我到店裡去巡了一巡。
我的夥計馬麗說:「今天有位先生來找你。」
「來這裡?」我問。
「是。」
「誰?」
「沒留姓名。」馬麗說,「很畏羞的樣子,聽到你仍是店主,就一派放心。」
我也猜到是誰。也真是,已經混得那麼熟,還旁敲側擊的做甚,大概是怕與我再親熱下去,我會自作多情。我黯然,不會的,他要維持距離,我會尊重他的意思。
我問:「可是中等身材,黑黑實實?」
「是。」
真鬼祟。
什麼意思呢?整個下午更百般無聊了。
我把毛衣一件件的摺疊著,難得有個顧客上門。真淡出鳥子,都說要存現款,不必要的東西不要買。
坐到三點半,我覺得頭暈身熱,便離開店鋪。
到家我就垮下來,連脖子都滾燙。老英姐嚇得什麼似的,我虛弱的說:「亞斯匹靈。」
她說:「不知跑哪兒去了。」她團團轉。
「是吃的亞斯匹靈。」我說。
「我替你叫醫生!」她忽然福至心靈。
我補一句:「別驚動媽媽,她難得搓一次牌。」
當夜我大大的出醜,熱度高至一百○三,只好轉送醫院,誰知立刻又並發肺炎症,吊這個吊那個,瓶子罐子一大堆,迷迷糊糊只覺床頭一大群人在那裡嘰嘰喳喳,哭哭啼啼,每天我都禱告上帝:主啊,叫他們全體滾回家去,我有醫生看護在這裡就夠了,別讓他們在此地叫我不得安寧,又發誓己所不欲,勿施於人,以後都不會無端去探病。
好像過了很多天,漸漸清醒過來,會得打量四周圍環境,心中一片寧靜:原來還沒有資格息勞歸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