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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人總是會變的,沒有一本書讀到老的理由。」

    「希望看到的是好的轉變。」永亨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好的轉變?我不高興梅令俠老在馬大身邊轉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就是你的不對。」永亨說,「馬大有交友的自由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梅令俠!」我夷然。

    「我記得你有一陣子也跟他很談得來。」永亨看著我笑。

    我不以為然,「可是我立刻發覺他是個滑頭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世界由許多種人組成,你不能要求他處處像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同他一起長大,告訴我,他是不是個壞人?」

    「好壞哪裡可以一言蔽之,你以為是小時候看《華倫王子》或是《圓桌武士》,至要緊是分辨忠jian?」他笑。

    「那凡事總有個公論吧。」我不服氣。

    「歷史上的大人物,才有資格獲得公論,我們只不過是普通人,哪裡配?」

    我用手捶他,碰巧馬大經過,瞪我一眼,「唔哼」一聲,走過。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你看梅令俠不順眼,馬大也不那麼喜歡我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別多心,她從來沒有批評過你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永亨問:「你的鋪子怎麼樣?什麼時候開門重新營業?」

    我搖搖頭,「我想休息,鋪子頂給別人算數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大好吧,你整日在家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陪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如果我勸你,你聽不聽?」永亨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好話就聽,聽得舒服就聽。」我瞪著他。

    「回去打理那家鋪子,這是你的精神寄託。」

    「把我說成一個怨婦似的,殷永亨,我還有其它的事可以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陪你回店裡去看看。」第五章  回到店內,不知從何開始,滿地是郵差自玻璃門fèng里塞進來的信件,我拾得厚厚的一疊,放桌上,店內許多地方都結塵,我頓時忙得不亦樂乎。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我先走一步,公司里有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抬起頭,很惆悵,這一陣子,有他在身邊,已成習慣,如今正經事已經辦完,他要忙他的去,我非常不捨得。想問一句「什麼時候再來」,又不好意思,只好眼睜睜看著他離開。

    一個多月不回來,頗有面目全非的感覺,別的店全在減價。我花了許多時間都不能決定減到什麼地步,索性掛出一律七折的牌子。

    從前我不是這樣的,從前我會把每件衣裳標上新的價目,仔仔細細,一絲不差,但今年卻一點興致也沒有。我不是個有長心的人,所以無心向學,沒法完成四年的大學功課。

    也許馬大說得對,我這樣子坐在店內,一日到黑,多麼乏味,絕對不是一輩子的營生……也許是這幾個星期心情不好……我必需振作起來,現在一切已經恢復正常。

    隔壁店的女孩子紛紛過來打招呼。

    「好嗎?擔心呢,以為你病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事吧?要入貨了,明年更難維持。」

    她們真是可愛。

    但我仍然愀然不樂,驅之不去的寒意籠罩了我的心頭,趁著鬧哄哄的時候媽媽已經把話說明白,她希望我快點結婚,她不擔心馬大,她擔心我。我垂頭看自己的腿。拜倫是拜倫,我是我,這是我終身的遺憾,毫無疑問。

    但是我裘哈拿斷然不可因此氣餒,我必需要振作起來,把這家小店打點得有聲有色……

    但到下午,我還是提早關門,回家。心靈雖然願意,肉體軟弱得要死。

    媽媽問我,「貨品減價了吧?今年都減得早。」

    我答:「小店減價,貨色去得太快,也很難,舊貨一件不存,新貨又未到,青黃不接,怎麼做生意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一副知女莫若母的樣子,「是不是不想做?」

    「做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口不對心的。」她微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永亨叫我做下去,做出規模來就容易辦。」

    「永亨這孩子……對你有什麼著實的表示沒有?」

    我沉默一會兒:「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時間也還短了。」媽媽說。

    這時候樓下汽車號「叭叭叭」的響起來,馬大花枝招展打我身邊竄過去,一陣風似的刮過。

    我瞠目問母親:「誰?誰來接她?」

    「梅令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同他約會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進行得如火如荼,」媽媽說,「他與永亨剛相反,他是一點不放過馬大,釘得緊緊的,花、巧克力、電話,節目安排得密密麻麻:燭光晚餐不好嗎,馬上去跳舞,嫌舞池吵?他把馬大帶到郊外散步,總之服侍得舒服熨帖,無懈可擊,絲毫不放鬆,接送上下學不在話內,要什麼只要眉毛角抬一抬,他便曉得心思,真有這般聰明伶俐的人,知道我愛吃薑糖奶油卷,一打打的訂了來,吃到第三天剛有點膩,他轉了花樣,去四五六買了生煎饅頭來。你說:是不是跟永亨剛相反?永亨這孩子一來只曉得深深鞠躬,一點表示都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心酸溜溜的,「永亨才不會來這套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也是我喜愛永亨的原因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氣才略略平了些。

    「兩個男孩子都很難得。」媽媽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明明記得梅令俠火辣辣的在追求殷瑟瑟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不以為意,「他有改變主意的權力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他跟殷瑟瑟的關係不比尋常。」我很堅持說。

    「如今就算訂過婚再解除婚約,也很平常呀,你怎麼像受了很大的刺激似的?」媽媽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總是覺得不妥當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別多心,當心馬大不高興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不是愛上他吧?」

    「很難說,」媽媽笑,「哈拿,你管你自己的事,店開得下去就好好經營,開不下去就快快結束,別同我拖,嫌困身就用個夥計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同梅令俠走?

    我推開馬大的房門,一床都是新衣,顯然是她剛才出去,拿不定主意該穿哪一件衣裳,挑完又挑的結果,她真的很重視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床旁邊的小書桌上放著一隻玻璃瓶子,裡面插著大蓬的玫瑰花,清香撲鼻,又是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他對馬大看樣子是認真的——抑或這是他一貫作風?他對我也不壞呀,一直在我身邊打轉,直到他看到馬大。

    馬大不會對他認真吧?明知他是那樣的人,把他當個小把戲陪著散心是不壞的,弄出真感情來就不必了。

    馬大怎麼想?

    媽媽進來,看見我坐在馬大的床沿,便說:「哈拿,這一陣子你老是愁眉苦臉,到底是為什麼?你以前是一點心事都沒有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指指腦袋,「忽然之間,腦榫生攏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擔心,馬大會得應付,她也不過是同他散散心,玩玩。」

    難得媽媽這麼開通。

    但為什麼殷永亨不找我散散心,玩玩?

    現在馬大天天出去。

    而我悶在家中。

    這種情形遲早要發生的,馬大一出嫁,我會更靜。

    殷永亨一連好幾天沒跟我聯絡,已經事完了,他也就不出現了。

    我在店裡簡直坐不下去,決定請個夥計,那種二十出頭,比較老實的小女孩子來照顧鋪面,我隨後要到日本去辦貨。夥計上工之後,永亨依然音訊全無。

    我上飛機之前,忍不住撥個電話到殷宅去。

    來聽電話的是殷瑟瑟,我不想招呼她,便假裝陌生人,「請問殷永亨在不在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馬大、還是哈拿?」她的耳朵真尖,「應該是哈拿,因為馬大隻找梅令俠。」一陣訕笑。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哪一位?」我問,「我認聲音的本事很差。」

    「殷永亨飛新加坡去辦公事,怎麼?他沒同你說?有關遺囑的事——好緊張,就快揭盅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心一陣難過,任何人都難免吧,他對我競這麼冷淡。

    「你的本事沒有令妹大呵,抑或是令姊?恕我沒弄清楚,梅令俠現在二十四小時與她在一起,不過你叫她小心點,只要我的指頭鉤一鉤,他又會回到我的身邊。」一陣狂笑。

    這個十三點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謝謝你消息,再見。」

    難怪別人說,女性不可輕易主動亂找男生,這就是結果。

    殷瑟瑟還在那頭狂笑,我問她:「你笑完沒有,當心皺紋以幾何級數增加。」

    她驀然停止笑,掛斷電話。

    我當然非常不悅,抱著鬱郁的心情到日本,逗留三天,自有廠家招待,我並不是大買主,但日本人的作風自有其可取之處,無論大小,一律誠意招待,我當然買到我要的衣物。

    我所選的貨一向專注,只攻毛衣襯衫,其餘再美再新,也不過略選幾件,送給馬大。

    公餘跑到原宿弄堂小食店喝米酒吃魚生,心中還是對永亨念念不忘。

    很是惆悵,他一定是嫌我出生不正,又是個瘸子,他是那種割不正不食的君子,生命中不容許大多複雜的人與事,雖與我吵過架斗過嘴,成為朋友,但最後那條界限必定劃得一清二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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