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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我叫了殷永亨那孩子中午來吃便飯。」媽媽說。

    我拍著馬大的背,「快睡,睡醒了一些事都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出去?不要出去,不要離開我。」她拉著我。

    「你放心,我才不出去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們替她關上房門。媽低聲問道,「馬大怎麼怕成那樣子?」

    「惡夢。」我答。

    有人捧來面盆,媽媽洗了臉,多年來她依老規矩,愛就著搪瓷面盆洗臉。我一抬頭,發覺來人不是老英姐。

    我又大大緊張,風聲鶴唳地問:「老英姐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回姊妹家休息數日,找來替工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哦,有沒有人照顧她?」

    「有,她回姑婆屋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女傭遞上來兩杯參茶。我只喝了一口。「殷永亨那孩子,真不錯。」媽說。

    「嗯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哈拿,你二十五歲多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唔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老老實實,對你又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該留神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唔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老唔唔嗯嗯哼哼的?」

    我苦笑,「你讓我怎麼回答,媽媽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可不擔心馬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就因為我是瘸子?」

    「哈拿!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,」我嘆口氣,「我自己也知道該為這件事擔心,男方幹嗎要冒這個險?也許會遺傳到下一代呢,我擇偶的機會無論如何是比別個女孩子低。但你讓我送上門去給人,到底也是很尷尬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是這個意思,你別多心。」媽說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,聽其自然好不好?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她急,「哈拿,我一直把你當跟馬大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,」我伸直兩條腿,「你是媽媽,別人可不那麼想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自己呢?」媽媽問。

    「既成事實,無可奈何。」我嘆口氣,「不如放開心懷。二十多年來,也不覺太多不便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會游泳,一直拿校際運動金牌銀牌,馬大反而沒有學會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這話叫馬大聽見了,又得氣。」我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哈拿,你們兩個孩子,愛我是一般的愛,但疼誰多些,你應當心知肚明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,」我把她的雙手緊緊握住,忽然想起那個夢,混身戰粟,不敢出聲。

    門鈴響,傭人去看門,殷永亨進來,禮貌地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還客套呢,」媽媽說,「快坐。」

    殷永亨看我一眼,「哈拿的面色仍然非常壞,」又說,「裘伯母好似精神些。」口氣像個看相先生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安排在什麼時候?」

    「星期四上午十時與下午五時。」

    五時?我心想:還沒有下班?殯儀館難道是不下班的?不知怎麼搞的,心中老想著毫無關聯的細節,一定是悲傷過度的反應。

    「殷先生的遺囑可有照顧到哈拿與馬大?」媽媽間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個寡婦,手頭上沒有什麼寬裕的錢,」媽媽說下去,「也不知道節儉,只憑收租渡日,等大筆款子用時,便賣掉層房子。當日你來同我說項,我就想,如果殷先生會照顧到這兩個孩子,未嘗不是好事,所以才安排他們相識,現在我很後悔,永亨,我們也不必見外,你看這短短一個月哈拿瘦多少,讓她們吃那麼大的苦,而什麼好處都沒有,我可對不起良心。」

    我先怔住,我從沒聽過媽媽丁是丁,卯是卯的說話,這還是第一次。

    殷永亨畢恭畢敬的說:「襲伯母,遺囑在新加坡那邊,要宣讀還需經過一些程序,大概下個月就可以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凝視他,永亨混身不自在地,又不敢動,只好眼觀鼻,鼻觀心。

    我忍不住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更嚴厲的說:

    「這兩個孩子,並不是我親生的,我也未曾合法領養她們,她們也早已超過二十一歲,除了在感情上,可以說跟我一絲關係也沒有,但是我同你說,誰要是敢碰她們一條汗毛,我就要他的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。」我太過震驚。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有權、沒有勢、沒有錢,」媽媽說,「可是你總聽過:皇帝尚避瘋漢,任何人瘋起來自然都不好應付,你叫殷家的人小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,殷家的人沒怎麼樣嘛。」我拉她衣袖。

    「你閱世未深,懂得什麼?」她喝止我。

    永亨說:「裘伯母,我一定會盡我的力保護哈拿及馬大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言重了,」我賠笑,「又不是屠龍救美的年代,何需保護?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永亨,你是個老實頭,你要好好對待哈拿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真正忍不住了,面孔漲得通紅,「媽媽你瘋瘋癲癲說些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永亨也不好意思,訕訕的看著窗外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待你們兩個都嫁了人,我就放心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對著永亨,尷尬得要找地洞,仍然鎮靜地說:「媽媽今天語無倫次。」

    女傭把飯菜開出來,我們三人食不下咽。

    我用湯淘了飯,硬塞下去。

    「當心胃氣痛。」永亨提醒我。

    我咕噥,「不吃怕發軟蹄。」

    「越是非常時期,」永亨說,「越要加強護理自己,不可自暴自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我流著自暴自棄的血液。」我放下碗。

    「別亂說。」

    兩個儀式我都出席。

    沒想到殷若琴那裡那麼哀榮。梅姑姑勒令我與馬大穿麻衣蹲在一邊做家屬謝禮,馬大怎麼都不肯,反了臉要走,我只得乖乖站在殷瑟瑟一邊。

    自有人在花牌上放上我與馬大的名字:孝女殷玉-殷玉珂敬輓。

    我覺得十萬分的滑稽,明明身分證上都寫著裘哈拿、裘馬大,活到二十多歲,忽然轉了名字。

    殷瑟瑟與我一般,沒有太多的戚意。

    她面孔上的舞台化妝卸下一半,尚留著粉底,她是不肯不化妝的,我心冷笑,當她大殮的時候,也得囑咐化妝師落重筆。

    她靜靜的說:「你們倒好,一上來就領遺產,不必侍候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,」我還嘴,「只要福氣好,不必出世早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也不小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你老,你永遠比我老。」我老實不客氣的說,「老字是我恭維你的專用詞,等我八十,你八十三,你還是比我老。」

    「狐媚子生的小家種。」她罵。

    「還不是跟你平起平坐平鞠躬。」

    她氣得白了臉。

    梅姑姑過來責罵,「一家人要吵回家吵,這是什麼地方,你以為客人聽不到聲音?」

    客人早已竊竊私語,不知殷若琴打什麼地方找到我們這兩個女兒,聽到我與殷瑟瑟鬥嘴,更加樂不可支,議論紛紛。

    我非常生氣,為什麼不忍殷瑟瑟呢,這樣出醜,於自己有什麼好處?弄得靈堂如一個墟場般。

    我站得遠一點。

    馬大過來問:「你累不累?快了,就快完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你同她吵架?」

    「說了幾句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令俠說她是賤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令俠。」馬大說。

    我吃一驚,「你同他這麼熟,叫他『令俠』?他的話,你信一半,已經太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很熱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的心,是看人而熱的,以前對殷瑟瑟也熱得很,不過熱面孔貼完冷屁股回來,所以改了口,你自己當心點。」我說,「能對著你叫別人賤人的人,遲些兒難保不對牢別人說你也是賤人,他不會發特別優待證給你,就你一個人免疫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鐵青面孔,「你有完沒有?親姊妹與非親姊妹,都叫你非議,我是好意勸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覺得很累。

    這是我一生人最虛偽的一次。跑來坐在我殺母(我雖不殺伯仁、伯仁因我而死)仇人的靈堂以主家姿態出現……

    等脫下麻衣的時候,我才鬆口氣。

    下午在老胡師傅那裡,氣氛完全不同。

    我真正哀悼,真正痛不欲生。馬大與我有同感,哭得站不起身,媽媽差點沒昏過去。他的胡琴、衣物、樂譜,隨著他軀體一起火化。

    他本身不信教,但是媽媽替他行基督教儀式。

    媽媽以後不用吊嗓子了。

    事情好像已經過去,該去的已經去得乾乾淨淨,我們應當了無掛念。

    但我們心底知道,一切不會那麼容易恢復過來。

    永亨問我,「為何愀然不樂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呀,我一直都是這個樣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以前你喜歡吵嘴,喜歡挑戰,喜歡笑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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