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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老胡師傅的遺容安詳,我碰碰他的手,冰冷,他在生的時候,手也是冰涼,沒什麼分別。

    媽媽呆怔怔的站了一會兒,就由我們陪著離開。

    半路上媽媽就支持不來,喊頭痛,我讓馬大扶她回去,我自己到老胡師傅的住所去看看有什麼要收拾。

    他房間很乾淨很簡單,房東說他欠三個月租,我立刻開出現金支票。簡單的家私是房東的,我取出櫥頂的皮箱,把他的衣物放進去,準備一起火化。

    在一隻抽屜底,我再看到那張照片一一

    粉艷紅,我的生母。

    我把照片迅速收入手袋,但又禁不住拿出來細看,雙手顫抖著。

    不錯,我與馬大都長得像她。

    我們並沒有媽媽那個福氣的雙下巴,我們像粉艷紅。眼睛細而且長,仿佛是畫出來的,平時也像上了戲妝。

    從小學校演劇找人演白雪公主、聖母馬利亞、仙子,到長大後的芸娘、白流蘇、林黛玉、茉莉葉,馬大總是一手包辦。

    我因為……腿的緣故,所以不大喜上台去自暴其短,故此放棄許多機會。

    現在想起來,馬大確是流著母親的血液。

    我把那幀小照小心翼翼的收起來,成為我貼身珍藏,坐在老胡師傅生前坐的椅子上,思想去到很遠。這又是另外一個故事,戲班中的樂師因朝朝相處,愛上大紅大紫的花旦。她對他好,但是沒有嫁他,他暗暗戀愛她二十多年,終身不娶,候她死後,天天以胡琴奏出她的辛酸故事,近著她的兩個女兒,他始終沒有往前活,他的時間停留在戲班的全盛時期……

    比起老胡師傅,殷若琴只是一個狠瑣的紈挎子弟,我情願老胡師傅是我的父親。

    們是——

    誰能夠挑選他的父親呢,都是一早註定的。

    我沉默著,頭頂在牆上很久很久。

    房東不放心,已經探頭探腦張望過許多次。

    我不得不站起來,拎起皮筐,說:「勞駕你們,我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房東把我送到門口。

    我嘆一口氣,離開。

    到家,老英姐雙眼如胡桃的來開門。

    一進門,發覺坐滿一客廳的人。媽媽、馬大、梅令俠、殷永亨。

    我疲倦的放下箱子,叫老英姐,「給我一杯茶,口渴死了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的聲音比平時尖數倍,「哈拿,他死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他死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」馬大說,「殷若琴死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「霍」地站起來,打翻了茶杯,染了一裙茶漬,水印子在布料上慢慢擴大,轉淡、擴大、轉淡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出聲,我用手指緩緩在那漬子的邊緣描繪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幾時的事?」很鎮靜。

    「你們剛踏出門去醫院,那邊就叫來找人,但英姐說你們已經上了車。」殷永亨說。

    媽媽不出聲,她把頭靠在墊子上。

    我木然說:「太不巧,但即使有選擇,我也會先趕到老胡師傅那裡去。」

    梅令俠說:「你好冷血,親生父親都不理。」

    我瞪他一眼,說:「我的血是冷是熱,何需向你交代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也對他說:「你少說一句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客廳內沉默很久。

    殷永亨說:「義父那邊,由我與梅姑姑發喪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很好,那我可以全心全意為老胡師傅辦身後事。」

    殷永亨說:「我先走一步。」

    我送他到門口。

    老房子的穿堂永遠是幽暗的,我們在門邊站了一會兒。

    「……臨死叫你們的名字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一生人都那麼戲劇化,」我為難的說,「偏偏什麼事都夾在一起發生,其實兩家醫院相差不過數步之遙……但註定就是註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過他總算見到你與馬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希望你明白,我們同他沒有感情,而老胡師傅……」

    他截止我,「何需解釋,我當然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以前你也不了解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以前是以前,現在是現在。」

    「很好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們一家人需要休息。」

    「姓梅的,他在這裡幹什麼?請把他帶走,好讓我們真正的休息。」

    梅令俠說:「我也很識趣,我也會讓你們休息。」聲音酸溜溜。

    我打開大門,「兩位先生,再見。」

    關上門以後,我們一家三口什麼話都沒有說,靜靜的相對無語。

    亞斯匹靈愁眉苦臉的獨個兒踱來踱去,漸漸天色暗了,誰也沒有站起來去開燈,亞斯匹靈跳上我的膝頭,我撫摸它的頭,輕輕推開它額角的皺紋。我想問它為何憂傷,後來覺得太自作多情,它長期如此,內心不一定淒涼,正等於我們,心中受創傷誰知道。

    工人房裡老英姐開始飲泣,其實只隔一條走廊,不知怎地,卻似非常遙遠。

    我心一酸,眼淚掛下來,討厭的鼻涕也跟著開放。哭其實是異常滑稽與醃-的行為,但一向被認為羅曼蒂克,傳統上的概念,錯誤百出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法子不去找紙巾,在門角順便開亮了電燈。

    馬大與媽媽坐在花瓶邊。花是老式插法,雜而且俗:劍蘭、雛jú、姜花、玫瑰一大堆,象徵著平庸而豐盛的生活,無憂無慮。

    一次馬大說不好看,用心插了盆糙月流,馬上被我否決掉:「太做作,又一副紅顏薄命孤苦相。」

    但願我們永遠能夠維持平凡與康樂。

    我低聲說:「媽媽、馬大,我們吃飯吧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疲乏的搖搖頭,「吃不下,我要去睡。哈拿,今夜我同你一鋪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大家洗把臉睡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連睡衣都不換,也不想淋浴,胡亂用毛巾擦把臉,就上床拉上被。

    馬大沒有開口,但是我聽得到她心中每一句話,我們倆並頭睡在一隻長枕上。

    我睡著了,不知馬大有沒有,我心力交瘁至極點。恍恍惚惚間聽見有一個醫生同我說:「你媽媽病了,你媽媽病了,醒一醒,醒一醒。」

    我睜開眼,「什麼病?」

    「骨癌。」那醫生拉過媽媽胖胖的手,給我看,「你別以為她白白胖胖,但是肉里的骨頭早已發爛,無可救藥。」

    我握住媽媽的手,其淚如涌,「還能活多久?」

    「只有一個星期。」

    我大叫一聲,躍身而起。

    馬大也在尖叫,我們同時醒來,一頭一腦的汗,互相握著對方的手。

    「壓著了,沒事沒事。」我大力拍著她的肩膊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不敢睡,哈拿,但是我很疲倦,哈拿,怎麼辦呢?」

    「事情總會過去,明天又是另外一天,別怕,有我在。」其實我身子一直顫抖。

    「哈拿,為什麼這種事會發生在我們身上?」

    我緊緊抱住她。「生老病死是難免的,老胡師傅也活夠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仿佛覺得他還坐在書房一角調弦。」馬大嗚咽說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是又怎麼樣呢,他生前那麼疼我們,死後也保佑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把頭埋在我懷內。

    「快睡,別吵醒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睡不著。」

    我想到殷若琴在他日記的片斷中也這麼說:累極,但是無法入睡,閉上眼睛便見到被他拋棄的粉艷紅,如今他總算獲得安息。

    馬大與我終於在心驚肉跳的情況下入睡。

    媽媽在早上推醒我倆,「真可愛,雙妹嘜似的抱著睡,穿著這種洋鐵皮似的褲子,連皮帶都不解下來,怎麼睡得著呢。」

    我向馬大投過去一個眼色,強顏歡笑,「好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殷永亨已經辦了許多正經事,你們還在床上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不悅,「那個人自以為是,討厭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他實事求是才真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你們父親後日舉殯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去。」馬大厭惡的說。

    我跳下床,「我要去替老胡師傅辦喪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用了,殷永亨會一併辦妥,一個上午,一個下午,」媽媽長嘆一聲,「活著的時候,各有各身分,各有各命運機緣,七情六慾,紛爭擾攘,等死了,大家歸為塵土,再公平沒有。最恨的人也許就葬在身邊。」

    我冷笑一聲,「我先移民到外國去死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這孩子說的是什麼話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神情憔悴,「媽,我還想睡一會兒。」

    「睡吧睡吧,反正告了假。」媽媽說。

    馬大說:「我現在只敢在白天睡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怕什麼?」媽媽問,「一個是你生父,一個是老胡師傅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怕,我怕。」馬大哭。

    隨著她哭,我心也慌亂,我有種異樣的感覺,這不就是他們說的心靈感應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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