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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他那麼為遺產擔心,看樣子不會快樂到什麼地方去。

    我拾起老胡師傅放在一邊的二胡,用手指彈兩下。我只愛聽老胡師傅的胡琴,有那種味道,蒼涼、閱人無數、無一知己、落魄、孤寂、落了單的苦澀滋味。

    有時候唱片中的胡琴居然彈出《藍色多瑙河》,嚇得聽眾。

    我閒閒問:「有沒有三胡、四胡?」

    馬大笑,「哈拿真是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生父要死了。躺在病床上,一天只能見我們一點點時候,他的生命將要消失在這個世界上,而我卻在這裡與馬大說二胡。

    忽然之間,我一口氣提不上來,不知道應不應該恨他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還是磨著不肯走,他自茶几上拾起我家的書報雜誌,「誰看這些?《血咒》、《老貓》、《人頭戀》,好恐怖的書名。」

    我出聲,「別批評我的品味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哈拿,當然是哈拿,」馬大笑說,「除出她,誰看那些恐怖的小說?」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。梅令俠轉頭問馬大:「你看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看《咆吼山莊》。」馬大一直笑,「不啦,最近在研究羅倫斯的詩寫論文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抱住只墊子,「不是說論文的題目不得重複嗎?為什麼每個讀英國文學的人都研究羅倫斯的詩?近百年下來,也該折磨得七零八落了吧。為什麼不看嘉怕里奧何塞嘉西亞馬爾塞斯的作品?」

    馬大說:「狗口不出象牙。」

    我納悶的說:「我不喜文科,漫無標準,誰最能蓋,獎狀便落在誰的手中,我喜歡科學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說:「不要理她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梅令俠,「你告辭了沒有?」

    他也黔驢技窮,既然如此,只好站起來說:「我下次再來拜訪。」

    我幾乎沒把他推出去,「不用下次,謝謝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待他走後,瞪著我說:「你是幹嗎呀?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人,離他遠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有什麼危險?」

    「他是殷瑟瑟的男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殷瑟瑟的男朋友多的是,況且沒聽說過要避開有女朋友的男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想做冒險家?學堂里放著那麼多的男同學,偏偏去惹他,吃飽飯沒事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管我呢。」她笑著推我一下。

    我雙手抱著膝,「勸你的話,別當耳邊風。」

    「殷瑟瑟並沒有我想像中的美麗。」馬大說,「很老很憔悴,曬得太黑。」

    我仰起頭,在雕花刻字鏡子裡看看自己、「我今天也很醜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你睡眠不足。」

    「馬大,你只對殷瑟瑟有印象?我們的父親呢?」

    她立刻皺眉頭,「如果你肯放過我,我情願不說這件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也許會承繼他的產業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在乎,你的口氣似殷瑟瑟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一筆很大的數目,而且,我們身上也流著他的血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說:「我不這樣想,他滑稽而可笑,不管他叫我什麼,我仍然叫裘馬大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忍不住說:「你好比一隻把頭藏在沙中的鴕鳥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什麼不好?」

    媽媽回來,「兩姐妹吵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,輸抑或贏?」我走向前去。

    「從醫院回來,情況如何?」媽媽說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他不行了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摟著我,「年紀大總要去的,別難過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在一邊吃醋,「媽媽這一陣子摟著哈拿不放,把她當心肝肉,什麼意思?」

    「你也過來。」媽媽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不。」馬大皺皺眉,像是想起了什麼,「那老頭也向我們說:過來呀,過來呀,真可怕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沉默。

    馬大說:「我要去練琴。」她轉身走開去。

    可憐的馬大,雖然她表面上裝得與殷若琴如陌路人,心底下,她的精神很受困惑,可以猜想得到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早知道,那個叫殷永亨的小伙子找上門來的時候,我跟他說,那兩個孩子在馬來西亞送了人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,媽媽,你應該那麼做,這年頭好心不一定有好報,媽媽,我寧願你說謊,對我與馬大也好過得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他畢竟是你們的生父,我想見一見他也不礙事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懊惱的說:「誰知惹出這麼多煩惱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你所不能頂知的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真笨,這幾天來我一直後悔。」

    「等他一去世,我們與殷家就沒關係了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預言,「我看不會這麼簡單,我看這不過是個開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只要有你跟我們在一起,什麼也不怕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笑,「傻孩子,你媽是個老婦,又不是無敵女金剛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輸還是贏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往日縱有天大的煩惱,往牌桌上一坐,也處之泰然,煙消雲散,今日持著大牌,也贏不出來,老是心驚肉跳,心思不屬,不知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掛住我們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了,所以在她們那裡喝了碗雞湯就回來,有什麼事,一家湊在一起,叫應方便。」

    書房內傳出馬大的琴聲,益發悠揚,但打她七歲開始學琴,我就與她勢不兩立,務必要取笑她,直到她反目,她也習慣了。

    我故意一蹺一蹺的走過去,大力踢書房門,「給傷殘人士一點安靜。」

    她理也不理我,氣勢如虹般直彈下去。

    我坐下跟媽說:「媽,老胡師傅有一兩天沒來了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說起往事,他也傷神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會不會病了?」我擔心問,「他一個人住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租一間房間也有好處,鄰居會照應他。」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我問:「他很喜歡粉艷紅吧?」

    媽媽一怔,「你什麼都猜到。」

    「聽你說起,看他的樣子,心裡有一兩分數目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,班子裡誰都知道他暗戀艷紅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知道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知道。」媽媽說,「她對他很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出事後他一蹶不振,是不是?」我又問。

    「本來老胡的琴出神入化,後來就開始喝黃酒……喝個不停,成了酒仙。」媽媽說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走過他身邊,老一陣酒味,不過他的衣著很整齊,多虧英姐打點。」

    老英姐這個時候跌跌撞撞的進來,「老胡師傅進了醫院。他中風,被同屋送進醫院。」她急得團團轉。

    「這還了得。」媽媽跳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,這件事你不要動,我與馬大去看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一輩子的朋友,我一定要去。」她漲紅了臉,瞪著眼睛。

    「你那麼胖,沒的跑來跑去。」我暴躁的跺腳。

    「不不,我一定要去一一」

    「叫司機備車,一塊兒去。」馬大出現在我們身後。

    我拉起媽媽與馬大,奔下樓去。

    一路上我有種不祥的感覺,看看媽媽,她面如死灰,緊緊的閉著雙目,嘴唇掀動,我知道她又在念主禱文。我喃喃的說:「今個月咱們真黑,黑過墨斗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瞪我一眼。

    到了公立醫院,我們以第一時間奔進去,經過幾個詢問處,才找到老胡師傅的病床號碼,急著搶進去,發覺床空著。

    我張大嘴,頓時明白髮生了什麼事,感覺如五雷轟頂。

    可憐天真的媽媽還在嚷,「他人呢?他人呢?」一副翡翠耳環在白胖的面龐邊急促搖晃。

    我向馬大看一眼,恰巧她的目光也向我投來,四目交投,心意明察如水晶。

    她拉一拉媽媽。我說:「老胡師傅已經到了天上。」

    「嚇,什麼?」媽媽震驚得腳軟,「我兒,你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護士走過來,「七十號病人中風去世,你們是親屬?請去辦認屍手續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整個人軟下來,我與馬大在兩邊扶住她。

    她六神無主地嚷:「怎麼會?怎麼會?」

    我向馬大丟一個眼色,「你陪媽媽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」媽媽鎮靜下來,「我要看他最後一面,相識一場,轉眼五十年,沒有什麼可怕的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已經在哭。

    我默然。

    只記得一出世就有老胡師傅這個人,初初頭髮只是斑白,身材瘦削,時常咳嗽痰在喉嚨底轉,但我們並不討厭他,因他縱容我們,而且帶糕點給我們,那種在街角小攤子上賣,很髒。但味道是特別精彩的零食。

    漸漸他的頭髮全白了,又瘦了不少,喉頭上的結凸出來像一隻核桃,說起來一上一下,非常好玩。

    他天天在我們這裡,總要到下午時分才走,有時也在客廳里瞌一會兒。

    今天天色這麼好,天這麼藍,他卻離我們而去,我仰頭深深吸氣,說什麼萬物之靈,對自己的生死還茫茫然毫無知覺,說去就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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