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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這樣熾熱的愛著小紅,她不睡,我也不睡,她睡,我看她睡,常常三天不合眼也不覺得累,有一股奇異的力量在支撐著我。

    是什麼?

    整個班子的人都對我很好。

    胡琴師傅出院那一天,為我們奏了一首《慶相逢》。在他們眼中,我與小紅已是夫妻。

    戲班是浪漫的,四海為家,妝扮著演出,賺夠暖飽便轉移到新的地方,他們終於要回香港了。

    小秋說:「你把小紅娶回家罷,我們要回去。跟爹媽商量一下,希望他們能夠愛屋及烏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面孔很蒼白。

    他們不知道我有妻子,我有女兒。

    我不能一輩子逗留在這個熱戀的階段,我需要面對現實,但我沒有獨立能力,我一切靠家。

    我低下頭。

    小紅問我有什麼困難,我不敢回答。

    戲班終於走了。我與小紅租著房子,住在吉隆坡,小秋留下來陪我們。

    七月十五日

    小紅有孕。

    七月二十日

    帳房老李找到了我。

    因為三次都匯錢到吉隆坡,他很容易打聽到我的蹤跡,我也沒有刻意瞞他們。紙包不住火,已經瞞不勝瞞。

    我把小紅的事說給他聽。

    他紫薑般臉,不發一言。

    七月廿一日

    今天父親就來了。

    叫我回家,開出一張支票,交給小紅。

    小紅不說什麼。小秋以為事情尚有轉圜餘地,與我在一起苦勸父親回心轉意。

    父親嘆口氣,說了老實話,「我有什麼不肯的事?俗雲賢妻美妾,我的子孫當然越多越好,只是周家肯不肯?我最近才向周家借了大筆款子買機器,生意十劃還沒有一撇,忽然就給兒子娶妾,如何交代?」

    小紅變色,問周家是什麼人。

    「該死!」父親訝異,「他沒告訴你?他騙你?周某是他的丈人!發起威來,我們殷氏吃不消兜著走。」

    小紅的表情我一生不會忘記。

    她先是吃驚,後來一臉不置信,她一句話不說,只是看著我,眼神並不怨毒,只是憐惜,只一剎那,隨即變得剛強如鐵,她握緊拳頭,轉過身子。

    父親搓著手,「這樣罷,這要看你的肚子爭不爭氣了,如果生的是兒子……我可以跟周氏去說項,他勢力再大,也不能不給我抱孫子呀,誰讓他女兒不會生?」

    我無地自容,我悲憤莫名地叫:「讓小紅跟我一起餓死罷。」

    小秋哭了,罵我是沒有良心的畜牲。

    小紅一直很平靜,她忽然抬起頭說:「誰會同你一起餓死?你走罷,跟你爹一起走。」

    我怔住,爹也怔住。

    我連忙說:「小紅,小紅,你聽我說,我殷若琴一一」

    她打斷我,「從今天開始,我不再認識你,你走罷,你同我走得遠遠的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著她。一個人在受了大打擊之後,行動的確會得反常,但像她這樣平靜卻是少有,好比暴風雨前夕棕櫚樹的葉子連動都不動,使我害怕。

    父親及帳房先生拉起我,「走罷,我們走罷。」

    我含著眼淚,「小秋一一」

    小秋手足無措。

    艷紅忽然站起來,走到門角,轉過頭來,拋一個媚眼,如同在戲台上,她曼聲膩答答的說:「你走罷,來日方長,後會有期。」她摔一摔青蓮色的手帕子,便轉進房間去。

    我們被她這失常的舉止震住,父親忙不迭的拉起我,「這時不走,還待何時?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她懷著我的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說有就有?不知多少風塵女子用這種伎倆來瞞蔽客人,勒索金錢。」

    他們兩個人架起我兩條臂膀。

    我想叫小秋,小秋已經跟著小紅進屋裡去了。

    帳房先生哄著我說:「不是跟你說來日方長?你非得回家不可,你爹的那批機器運到,非要周老爺墊錢不可,這樣大的關係,你擔得了?」

    父親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,「走罷,我求求你,頂多過一陣子再來,已經放下生活費,有什麼是你不放心的?」

    就這樣,死拖活拉的把我揪走。

    七月三十日

    回到家來,一切如舊。

    只是我再也沒有睡過一次好覺。

    丈人替父親墊付了機器款,殷家的生意一帆風順,做得更大更好更上軌道。

    瑟瑟出落得聰明伶俐,十分可愛,但是我始終沒有再發自內心的笑過一次。

    每天晚上,我熬得雙目通紅,也不敢睡覺,挨得累得筋疲力盡,一合上眼睛,便看見艷紅來找我,她掙扎著,伸長了手,呼喚我,但是我總是救不到她,拉她不住,她漸漸陷入流沙,我看著她死亡,我沒有救她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救她,也沒有救她的孩子,我不是人。

    日記記到這裡,已經非常散亂,一直描述他所做的各式惡夢,使我明白人們所說的:生不如死。

    他早該死了,免受這種折磨。

    我摸著自己的面孔,照鏡子,我長得像粉艷紅?我身上真的流著他們兩個人的血?

    我頹然,不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馬大,這種秘密我一個人知道已經可以,不必再牽涉到她。

    我的內心激動得難以形容,外表反而有一種異樣的鎮靜,媽媽打了通宵麻將,才叫老英姐讓她喝了參茶,半躺在沙發上打呵欠。

    我迎上去,「媽。」

    她眯著眼,「哈拿,你又沒睡?」

    我乾笑,「媽,你還說我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搓牌呀,年紀大的人,豈不應該縱容自己?時日無多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伏在她身上,「你要活到一百歲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哦,到時人人都去了,單剩下我這個老妖精,有啥個意思?」

    「媽——」

    「哈拿,你最近心事重重,到底為什麼?是為你爹?上一代的恩仇,早已一筆勾銷。」

    我哭了。「媽媽,為什麼我不是你生的?」我拉著面孔上的肉,想把臉皮拉下來,「為什麼我不像你?」

    身後傳來馬大的聲音,「哈拿,你發什麼瘋?」

    我轉身,看見剛起床的馬大。

    馬大嚇一跳,「哈拿,你好憔悴,怎麼攪的,這麼萎頓還纏住媽媽,快梳洗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去上學罷,別理我。」我仍然伏在媽媽身上。

    媽媽說:「這哈拿,越來越小,就快要吃奶糊。」她伸手拍打著我。

    我欲言還休,心頭像有野獸在齧咬。生平第一次遭受到痛苦。我撥電話給殷永亨。

    他很了解,「全看過了?」

    我反問:「你知道內容?」

    「並不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一直有鎖匙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的好奇心不大。」他是個君子。

    我對他的印象完全改觀。

    他又說:「義父在這二十年來,陸續跟我說起過他對你們的思念之情。他的日子並不好過。」

    我苦澀的說:「我母親的日子,更不好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仍然在生。」殷永亨提醒我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明白你的意思。」

    「出來吃杯咖啡罷。」他說道。

    我可以聽得出他聲音中的好意,天曉得我需要這杯咖啡,我問:「可以來接我?」

    「自然。十五分鐘後在你樓下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把臉深深埋在手心中,亞斯匹靈跳過來,我把它緊緊擁在懷內。

    馬大走過,她問:「哈拿,你在戀愛嗎?為什麼神情那麼痛苦?唉呀,沙皮狗是打狗,你怎麼老把它抱在懷內?當心你心理變態,那隻狗也心理變態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抬起頭來,「馬大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過來,過來讓我抱抱你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發神經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的,請過來。」我疲倦的伸出雙臂。

    她咕咕的笑著走近,我將她緊緊的抱住。

    我們有同樣的身材、皮膚、五官,抱住她,仿佛像抱住自己,小時候,一遇到不如意的時候,我們便渴望對方的身體,好像能在對方身上得到能里。

    她很擔心,「哈拿,你真的沒事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,馬大,老人渴望見你,你肯去嗎?」

    她搖頭,「不,哈拿,我說得很清楚,我姓裘,我不願牽涉到他們家的事,你看,你是為他們憔悴,是不是?我不肯,無論世人怎麼說我,我有我的小世界,我愛我媽媽,我不會見外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鐵石心腸。」

    「隨你怎麼說。」

    樓下有汽車號角聲傳上來。

    馬大毫無心肝地把話題轉到別處。「咦,誰?大清早來按號?追女友毫無耐心。」她伏在窗台去看,「咦,這不是殷家的人?」她轉過身子來,「哈拿,」一面孔的訝異,「他是來接你的?你同他走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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