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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沉默。第三章  窗外淅瀝的下起雨來。

    這場雨到了半夜,就越下越大,夾著閃電,冬季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雨?我蜷縮床之一角,埋頭苦睡。

    醒來時候老英姐喚我:「有客人,找你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?」

    我梳洗完畢,趕緊出去客廳。

    媽媽在跟客說話,他是殷永亨。

    這人真狡猾,明知媽媽心腸軟,易說話,他就拼命打針。我一路走過去一路製造許多聲響。

    媽媽當然知道我的不滿,便替我打圓場,「這孩子,都是我管教不嚴,像野人一般。」

    我哼一聲,「我這種直肚直腸的野蠻人,好過虛偽的文明人。」

    殷永亨假裝沒聽見。

    他仍然一套深色西裝,面若寒霜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?」我單刀直入。

    「哈拿,你爹昨夜一度休克。」媽媽說。

    我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你去看看他吧,我叫阿英替你收拾兩套衣裳,你去住兩三天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去,我在陌生地方睡不著。」我老大不願。

    「那麼你早去晚歸,他到底是你爹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也是馬大的爹。」我不甘心。

    媽媽向殷永亨歉意的笑說:「我真拿她沒轍。」

    殷永亨忍無可忍的站起來,「你已經見過他,難道你一點感情都沒有?」

    我冷冷的說:「皇帝不急,要你這太監來急?」

    殷永亨用手帕擦一擦汗,長嘆一聲,不再說話。

    媽媽跟殷永亨說:「你先回去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終於說:「我跟你走一趟。」到底不忍心。

    那殷永亨並沒有感激,仍然緊繃著臉。

    奇怪,殷若琴竟會喜歡他,而不選善觀氣色的梅令俠。

    殷永亨開一輛舊車。

    途中近一小時,他都沒有跟我說話。

    到達殷宅,梅令俠迎出來,他與殷永亨擦身而過,兩個人如同陌路。

    大家庭內爾虞我詐,人與人的關係便是如此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搶著說:「我帶你上樓。」

    殷永亨瞪他一眼,他似乎有點怯意。我趕緊鋤強扶弱,說:「好,你帶我。」

    梅令俠感激地看我一眼,我們急急上樓。

    梅姑姑端椅子給我。

    我頷首道謝。

    護士與醫生都退出去。

    老人示意梅姑姑離開,她開頭不明白,後來就面露不甘心,悻悻掩上門。

    我覺得老人過分,這宅子裡對他真心的,恐怕只有梅姑姑,有什麼話是她不能聽的?

    他為什麼急急叫我?

    「哈拿,坐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老人的房裡有股藥味,除了護士,還有醫生,見到我,都靜下來。老人昏花的眼神落在我身上,用手招我。

    我並不害怕,但有股寒意,說招我的是死神,也並不為過。老人自懷裡取出一張照片,遞在我手中。

    我低頭在昏暗的光線里觀看,嚇一跳,照片中那女人仿佛是我,又恍惚是馬大,停下神來,才知道是粉艷紅,這已是我第二次看生母的照片。

    這一次她女裝打扮,很溫柔幸福地靠在一個男人身邊,那男的英俊斯文,面孔清秀得如哪個電影明星般。

    「你?」我失聲問。

    他嘆口氣,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我真不敢相信。

    他喘半晌後,問我:「馬大呢?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上課。」我說著把照片還給他。

    他小心地藏回懷中。

    可憐的老人,可憐的粉艷紅,他可憐的原配妻,可憐的殷瑟瑟,我忽然原諒了他們一家。

    他虛弱的說:「我……天天夢見你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我能說什麼呢?

    他又給我一隻小信封,裡面重甸甸不知是什麼東西,「去,去中西銀行,這是鎖匙——去。」他咳嗽。

    我收下鎖匙。

    「叫馬大來見我。」他懇求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好好休養,不礙的,等你好了,我們一起出來陪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要恨我。」

    我恨他?我並不恨他,若有恨,殷瑟瑟與她母親才應當恨我們,好好的一頭家,為了一個戲子,弄得支離破碎,名存實亡。

    而我們的生母是慘痛的勝利者,她固然什麼也沒得到,那也沒有留下什麼給殷氏母女。

    「你去吧,」老人握著我的手,「不必再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反而悲慟,「我明天再來。」

    他閉上眼。

    我站起來,護士推門進房。

    我問醫生:「他到底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醫生說:「拖無可拖。他又不肯迸醫院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進醫院的話機會是否又好一些?」

    「自然,至少可以增強護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試圖說服他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我蹲到老人身邊。

    他搖搖頭,像是已經知道我要說什麼。

    我想一想,施出我的殺手銅。

    「爹,」我說,「我要你進院。」

    他聽到我叫他爹,非常震動,混身顫抖。

    「爹,你入院療養,我帶馬大來探你,我保證一定把馬大帶到。」

    他激動至眼角潤濕,叫醫生過去。

    殷若琴在醫生耳畔說幾句話,醫生微笑點頭,隨即吩咐護士:「叫救護車,殷先生準備入院。」

    我寬慰地出房。

    我逕自走出殷宅,殷永亨追上來。

    「殷小姐。」他叫我。

    我溫和的說:「我姓裘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哈拿,」他伸出手,「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好與他握手。看樣子,他很關心殷若琴。凡事不能只看表面,我對他的印象改觀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追出來,如臨大敵般盯著殷永亨,殷永亨這一回子卻後退一步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哈拿,你答應的事要做到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放心,一定。」殷永亨轉頭離去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酸溜溜的問:「舅舅對你說些什麼?他又對你說些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送我一程如何?」我問他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在殷家一點地位也沒有,他就是個吃閒飯不相干的人,所以他在這數天內討好我。

    而我,我是新貴,因為殷若琴單聽我的話。

    出城的時候梅令俠對我旁敲側擊,使我竊笑,同時也很不耐煩。

    終於我說了句令他很傷心的話:「你問那麼多幹什麼呢?反正沒你份兒。」

    他很震驚,第一次發覺我沒有他想像中那麼「純潔」,那麼容易應付,那麼容易上鉤,他沉默。我恨他將我估價過低,世上需要全神貫注敷衍的女人,不止殷瑟瑟,他現在知道了,井底蛙!

    拆開那個小包,裡面原來是一條鎖匙,是銀行保險箱的鎖匙罷,我可以確實。

    我給媽媽看。

    媽媽正在與老胡師傅對曲辭,她彈彈香菸灰,「你就去看看是什麼,他給你的東西,名正言順的拿,你是他的親生兒。」

    老胡把胡琴拉了幾下,蒼涼與美麗的回憶薄薄如一股清泉般流出來。

    母親唱:「……她如落花無主隨風舞,飛絮飄零淚數行……」

    她不肯不唱,否則老胡師傅不能名正言順的在這裡拿零用,母親就是這點好。

    我去躺在床上。

    在通花的屏風內,我隱隱的聽媽唱下去。

    「在青樓,識得個李公子,齧臂三生要學孟良……」

    我翻一個身,神思回去老遠,不知粉艷紅有沒有唱過這首曲子,當時殷若琴是個年輕人,他為台上的她醉心,就此難以自拔……

    老英姐推門進來,「小姐,有客人找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殷先生。」

    我扣衫鈕,出到客廳。

    我向殷永亨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你拿到鎖匙了?」他問我。

    我又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陪你去拿東西。」他說,「需要我的簽名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們到銀行,他開了保險箱,箱內另有一隻小盒子,我得到的鎖匙,是開盒子中的盒子的。殷若琴這麼謹慎保存的,是什麼東西?

    我把盒子打開,裡面只有一本厚厚陳舊的冊子,以及一隻錦囊,我先打開錦囊,裡面是兩塊金鎖片,不值什麼,我一股腦兒的放進手袋。

    殷永亨不聞不問。

    單是這一點,他比梅令俠不知高超幾百倍。

    我向他道謝,他送我返家。

    那本舊冊子,原來是一部日記。記載著二十六年前發生的事。

    我打開第一頁,就被吸引住,一直往下看。日記是用各種筆寫的,有時潦糙,需要費點勁才看得仔細,故此等我看完整部日記的時候,已經天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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