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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我回敬,「有些女人找打玲也是這樣,寧可殺錯,莫可放過,管他是否鑲金牙說土話,總之身邊要有個人點香菸拉椅子。」
梅令俠拍著腿笑,「太精彩了,這等對白太精彩,到底是姐妹倆,嘩,勢均力敵。」
殷瑟瑟也笑起來,她一笑出乎意料之外的媚,我想男人會得喜歡這種女人,他們叫這種風情為「女人味」。但是她眼角已有皺褶。才比我大兩歲便似大了十歲八歲。
她打一個呵欠。
「你搬來住?」她問。
「不,我仍住自己的家。」
她剛開口,我剛預備接招,梅姑姑在我們身後出現,她說:「哈拿,你爹醒了,快上來。」
我馬上跟她上樓。
就她一個人正視殷若琴的病,我對她不禁好感起來。
老人醒了。
他巍顛顛伸出手,「哈拿?」
他比我想像中起碼老二十年,我看著他忽然害怕起來。
我想到照片上的粉艷紅是那麼明艷照人一一她憑什麼看中他?沒道理。
梅姑姑說:「你爹要握你的手。」
我假裝沒聽見。
「哈拿,」老人懇求我,「走近一點。」
房間的光線很暗,我只得走近一步。
老人-著眼,集中精神注視我,忽然他像見了蛇蠍一樣地跳起來,「你,你,艷紅,艷紅!」
梅姑姑連忙上去按住他,「她是艷紅的女兒。」
我頗為聳容,啊,他一直記掛她。
如果這次來見他的是馬大,恐怕他更加要吃驚,馬大更像。
「你叫哈拿?」他停停神,虛弱的問。
我點點頭。
他長嘆,「哈拿……」他千言萬語,不知如何開口。
我亦無語。
「哈拿。」他又叫我。
我伸長耳朵聽他,但是他又沒有下文。
他哭了。
我非常震驚。孩子哭,女人哭,甚至是青少年哭,都可以忍受,但是老人經過無數風霜,包括戰爭,已在死亡邊緣,一切喜樂哀怒都應看通看透,還有什麼事可以令他們落淚?
我不期然伸出我的手,去按住殷若琴的手。
他的手很冷很瘦,像只大鳥爪。
這難道是歉意的淚?
護士扶起他。
「你過得好吧?」他囁嚅地問。
我說:「很好,媽媽對我們太好太好。」
「艷秋真是……」他喘氣。
「我是一家小店的老闆娘,馬大,我妹妹,她念港大,明年夏天就畢業了。」
「你們是雙生兒?」
「是的,差五分鐘。」我微笑。
他很激動,我則很平靜,梅姑姑一直靜靜站在床邊。
「你……什麼時候搬來?」他問。
「搬來住?」每個人都肯定我會搬來住,「我沒打算搬來,我要陪媽媽。」
「你媽媽有馬大,」他說,「你當真不來?」
梅令俠說得對,必需要很大的勇氣才能拒絕一個病重的老人,我轉腦筋脫身。
「我……回去與她們商量商量。」我滑頭的說。
「我對不起你們母女,」他忽然懺悔,「我對不起你們……」
「我們過得不錯,」我不忍,「以前的事,不用再提,讓它過去算了。」
「我準備好一切,」他說,「我找了你們許多年,我不會虧待你。」他咳嗽著。
我說,「我們很富足,你請放心。」誰要他的錢。
「瑟瑟是你的姐姐。」
「我已見過她。」
「她那脾氣像外國人。」
我微笑,像外國人又如何?像火星人也不怕,山人自有妙計。
我站起來,「我要走了,改天再來。」
「你一一叫我一聲。」
我僵在那裡,我的脾氣,像張果老,沒有必要的虛偽,死也不從,我不肯開金口。
殷若琴又嘆息一聲。
我說:「再見。」轉頭走。
他看出來,「你的腿……」他聲音中充滿惋惜。
我又轉身,「我是跛腳。」
他慘痛的看著我,忽然擔憂,「馬大——」
「她十全十美。」我笑。
他又放下心來,「不礙事吧?」指我的腿。
「完全不礙事。」我說,「再見。」
「你什麼時候再來?」他盼望地自床上靠起來。
「明天,後天。」我說,「有空即來。」
他知道勉強不來,便說,「你那脾氣,跟你媽有點像。」
我軟化的心腸又開始剛硬,冷笑一聲,「我比我媽聰明得多。」我說。
走到樓下,殷瑟瑟已經不在,梅令俠迎上來。
他母親對他說:「你送哈拿。」白我一眼,還是不滿意我。
梅令俠把手插在褲袋裡說:「你眼睛紅了。」
我淡淡否認:「是嗎?我為什麼要眼紅?是因為殷瑟瑟比我漂亮?」
「多倔強的女孩,」他凝視我,「同時如果她真比你漂亮,你就不會贊她漂亮。」
「你倒是很懂得女人的心理。」我仍然輕描淡寫。
「舅舅老了,情況又不穩定,你能夠回來,就回來。」梅令俠適可而止,把話題支到別處去。
真精乖得令人喜愛,見風使帆,一不對勁立刻收篷。
我駕車回家,好像抬過一百包米般累。
還是馬大聰明,說不去就不去。
到家才曉得家有多可愛,我即時鬆口氣。我進房內倒在床上。
馬大飛奔過來,「事情如何?快,說給我聽。」
「馬大?」我忽然心酸,緊緊擁抱她。
「受了什麼委屈?嚇?說給我聽。」
我不出聲。
「說嘛,」她推開我,「哎呀,你哭了,為什麼哭?」
我捂著面孔,我不知道,也許是因為害怕。
「他們欺侮你?」馬大間,「說呀。」
媽媽進來,不說話,點著香菸,坐在床沿,微微笑。
馬大大聲說:「媽,他們欺侮哈拿。」
「沒有啦,哈拿不欺侮人已經很好啦。」媽媽徐徐噴出一口煙。
「哈拿,你可見到殷若琴?」馬大逼問道。
我點點頭。
「殷瑟瑟?」她間道。
我說:「還有梅姑姑,梅姑姑的兒子梅令俠。」
「他們是怎麼樣的人?」
我鎮靜下來,「殷若琴叫我搬去與他同住,我知道我不會去,所以,他們即使青面獠牙,電不必理會。」
馬大咬牙切齒,「叫你說給我聽,又偏偏賣關於。」
媽媽說:「你那麼好奇,你也可以到殷家去。」
我大叫一聲,「亞斯匹靈!」
我要擁著小狗睡去。
媽媽說我自小是這樣,一有什麼煩惱,就倦得慌,索性倒頭大睡,什麼都不管。
我一直沒有改變。
醒來正好吃晚飯,老英姐蒸下我最喜愛的臘鴨腿。
我心中嘀咕,到殷家去住?誰對我好?殷若琴自身難保,梅姑姑大概餐餐做清教徒吃辱腐醬瓜,殷瑟瑟當然天天出去吃,只有梅令俠,也許會得照顧我的需要,但是他抱著什麼居心,我就不知道。
今天沒見到殷永亨這隻討厭鬼,真是運氣。
媽媽來坐在我對面,「不喜歡他們?」
我說:「媽媽,幸虧我與馬大在你家中長大,幸虧殷若琴不要我們,幸虧如此。」
「他們家氣氛不大好,是不是?」
「殷若琴是什麼病?」
「年紀大,什麼病都會奪去生命。」
「若果他健康,我想馬大的機會或許好一點。」我說。
「他如果還健康,日理萬機,也不會想起失散二十四年的女兒。」馬大說。
她捧起火腿雞湯,深深喝一口。
若果我們在殷家長大,誰理會我們的喜怒哀樂,我們是外頭野女人生的野孩子,殷瑟瑟才是真命小公主,梅令俠是黃馬褂,而殷永亨當然是小人,若果我與馬大在那裡長大,我還想開店做老闆?馬大尚能讀大學?做夢,殷若琴的妻再也不會善待我們。
殷若琴不是那種洋派的大豪客,一下子付出一大筆鈔票安置外頭的女人,看樣子他對親戚很吝嗇,把他們都困在身邊侍候他,而這些人就像禿鷹似,專候他死,好吃他的肉。
我問媽媽,「他是不是真的有錢?那些人好像已經等得不耐煩。」
媽媽說:「很多人家都不似我們母女親密,別這樣說人家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