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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那夜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,馬大問我,人怎麼會變心。

    「不知道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變心會害死人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因人而論,誰變心都害不死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別嘴硬,到那個時候,頭一個死的是你。」她笑。

    我放下亞斯匹靈,「明天我去殷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祝你好運。請你記得每一則細節,我很想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「嗯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並沒有預先通知殷家,自己開著車就去了。

    碧水路風景之幽美,難以形容,離市區雖然遠一點,但是值得,每天下班,獨自駕車回家,就已經夠鬆弛,當然,住在靈秀地的未必都是清秀人。

    到了殷家大門,發覺他們家的布置十分别致,園子裡種植棕擱樹,美人芭蕉開著斗大的紅花,充滿熱帶風情,大門用袖木造,雕刻花紋圖案。

    門打開,女傭問我是誰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裘哈拿。」

    她關上門,前去通報。

    真鬼祟,應該請我進去坐下才是,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是獨行大盜?他們也太小心了。

    過了十分鐘,另外有人來應門,用很親昵的聲音問:「是哈拿嗎?你終於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門打開,是一個年輕人,跟殷永亨差不多年紀,但活潑得多,穿著考究,顏色配搭得十分舒服時髦,一眼看就知道他走在時代的尖端。

    我向他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舅舅等你好久,哈拿,天天早上問:『我那兩個女孩子呢?』晚上又問:『我那兩個女孩子呢?』」

    他學得活龍活現。我冷冷看他一眼,我對他的印象比對殷永亨略佳,但聖人的話我一向相信,夫子說:巧言令色鮮矣仁。

    「對,我還沒介紹自己,」他說,「我叫梅令俠,是你親表哥,我的媽媽同你的爸爸是一個父母生的。」

    真親,我跟這個人就此發生血源關係,不可以分割,但情感上,他是陌生人。

    「醫生在樓上,你坐一會兒,立刻可以上去。舅舅會很高興。」梅令俠說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長得很英俊,有一雙會笑的眼睛,在家呆著,也這麼打扮,我也無暇欣賞他的衣服鞋襪,呆呆的坐在偏廳。

    殷宅的內部完全用酸枝家具,襯著巴的蠟染布的窗簾,別有風味,一看就知道宅主人是南洋華僑,土朴但不俗,地方寬敞,氣氛悠閒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說:「我媽媽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轉頭,看見一個穿黑的中年婦女,面貌很端正,雙手攏在身前,一點表情都沒有。

    「叫我梅姑姑好了。」她的聲音像是靈格風錄音帶般平板。

    梅姑姑,我想:多麼戲劇化的名字。

    她瞪著我,「你爹傳你一個多月,你明明在香港,為什麼不來看他?」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,甚覺她多餘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,她的兒子,連忙打圓場:「哈拿也許要經過一番矛盾才能決定來見父親。」

    我對這傢伙肅然起敬,他倒不是一味胡來,單靠一張嘴的,看情形他頗用過一番心思,知道我們家的背景。

    我冷冷的看著梅姑姑。坦白說,如果人可以選親戚,我情願老英姐做姑姑,老胡師傅做舅舅。

    「哈拿?」梅姑姑當下皺一皺眉頭,「你們家是什麼教?」

    「基督教。」我答道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信天主。」梅姑姑說,「是不是,令俠?」

    他兒子很尷尬。

    梅姑姑以觀望異教徒般的眼色上下把我掃瞄一輪,「跟我來。」她嚴肅的說。

    我偷笑,她大概連吃飯如廁都抱著這種神聖的態度。

    我跟她上樓,樓梯角放著許多瑰麗的雕像,有些是木雕,有些是錫制,一具具神采飛揚,詭秘十分。

    這都是殷若琴自南洋帶回來的吧。

    老實說,我們唐人的十八羅漢何嘗不可怕,千手觀音第一次見到,一定嚇得做惡夢,所以我一下子便釋然。

    殷若琴的睡房是套房,推開門,先見到書房與休息室,然後再見到睡房。

    他躺在床上,身邊有護士。

    我第一個感覺是:這個人應該躺進醫院裡。

    第二個感覺是:他還活著?面孔如黃蠟製成的骷髏,眼眶浮陷,正昏睡。

    跟我想像中全然不同,我非常後悔,原來殷永亨並沒有誇張,他真的病重,真的隨時會得撒手西去。

    我還以為他會以二十年代大明星的姿態迎出來,撥弄一下小鬍子,以戲劇化的口吻同我說:「哈拿,我兒一一」

    我太樂觀幼稚了。

    護士站起來說:「他剛睡著。」

    我駭然想:他還會醒來嗎?

    死氣已經籠罩了他的臉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時候醒?」梅姑姑問道。

    「約一小時後。」

    梅姑姑厲聲問我:「你會為他逗留一小時吧?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會。」長嘆一聲。

    真沒想到他真的病入膏盲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殷勤的為我取來飲料,陪我說話。

    「一一這屋子一共七個房間,我們住著一個護士,三個女傭,兩個司機,一個園丁。」他統計著,「你搬來住的話,最好選二樓對牢池子那間房,有落地長窗,比較舒服。」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在這裡住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母親是寡婦,我當然跟舅舅住。」他理直氣壯。

    我又問:「你不去上班?」眼睛越睜越大。

    「咦,舅舅病這麼重,家裡沒個男人照應怎麼行,我還有心思去上班?」他朝我扮個鬼臉,「你怎麼多心起來?把我當作遊手好閒的軟腳蟹?」

    梅令俠自己說了出來,我倒不好意思,這個人不簡單,他聰明到極頂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沒說要來這裡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好拒絕一個老人臨終的要求?」他詫異。

    「他的病——不會好了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當然不會好了。」梅令俠揚起一條眉說。

    我發覺戲劇化的是他,像大明星的也是他。

    我們的共同點是在說起一個至親的老人的病不會好的時候,一點傷感也沒有。

    他應該對這個舅舅有點感情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呢,你不是有個妹妹叫馬大?」他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對我們家的事,仿佛很清楚。」我看他一眼。

    「他?」我身後傳來一陣笑聲,「他對於異性最有興趣,哪怕是只異性狒狒。」

    我轉身,怒氣上升。

    這話恁地刻薄!我若不發作,就等於承認自己是只母狒狒,如果回罵她的話,更加不得了。

    這是誰?

    她約莫二十七八歲,穿著一件大毛衣,毛衣上織出一隻獅子頭,張牙舞爪,跟她的神情完全相若。

    她打扮非常時髦,像時裝模特兒,特藝七彩化妝,發如飛蓬,皮膚曬成太陽棕,一臉的油光,一切走在時代尖端,不替自己留點餘地,走到無路可走,便摔下來跌死。

    她那種神情,半西不中,自以為史麥脫,我有第六感覺,覺得她是泡洋人的唐人女。

    她一直似笑非笑的看著我,我則板著面孔。

    梅令俠說:「我來介紹——」

    她揚一揚手,「不必,我知道這位小姐是誰。」

    我腦中靈光一現,「我也知道你是誰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殷瑟瑟。」她伸出手來,「你是殷哈拿吧?」

    我不得不佩服她的大膽,與她握手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裘哈拿。」我更正。

    殷瑟瑟訝異,「你不是粉艷紅的女兒?怎么姓裘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的養父姓裘,我很敬愛我養父母,」

    殷瑟瑟扔下手袋,聳聳肩,坐在我身邊。

    奇怪,她父親病重,她也一點戚容都沒有。

    我細細觀察她。她這種樣子的女人在十五六歲時最漂亮,杏眼、厚嘴唇、尖下巴,到了近三十,略略發胖,雖然尚具吸引力,但到底姿色淪為粗糙,尤其是皮膚,她算是半個熱帶女,皮膚黑且啞,吃了大虧。

    她也在打量我。

    只見她蔑笑道:「我知道今年流行白色,不過一身米白,配平跟鞋,看上去像個女學生。」

    我回嘴,「青萊蘿蔔,各有所愛,至重要量力而行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說得好!千萬別亂高攀,」她笑,「亂以為穿得起件把晚裝就算是名流千金夫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點頭說,「多謝指教,我會永遠記在心頭。」

    梅令俠在一旁笑道:「嘖嘖嘖,唇槍舌劍,嚇死我。」

    我笑出來,你別說,梅令俠這個人,真有他的好處,有用沒用,留在身邊叫他說笑話打趣調劑氣氛也是好的。

    「你是留英還是留美的?」殷瑟瑟問我,「瞧你一副名士相,恐怕是美國生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土生,」我說,「我沒有留學,我不愛念書。」

    殷瑟瑟大大的詫異,「什麼?不是大學生?咦,那怎麼可以?亂七八糟都得念一個學士回來,管它是設計學、廣告學、狗屎垃圾,人有我有。」她笑,「但不能沒有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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