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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馬大疾呼,「真倒霉,哪裡鑽出這麼一個父親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噓,小聲,別叫媽媽聽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媽媽到李伯母家打牌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再挨一陣子吧,也許殷若琴會對我們死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自己有女兒,幹嗎還來找我們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到底也是他的孩子一一野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哈拿!」

    「是真的。」我皺著眉頭,「我們是貨真價實的野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要聽。」她扭身走開。第二章  那夜睡覺,我夢見一個女人,有兩塊面孔,正面是媽媽,後面是粉艷紅,嚇得我一身冷汗。

    醒來我倒了杯冰水喝。

    也許我們福薄,應享受的全部享滿,現在到吃苦的時候了。

    明明是孤兒,日子卻過得像千金小姐,如今苦難來臨,手足無措。

    我摸到媽媽房去,伏在她身上,一聲不響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嗎?」媽媽朦朧間問。

    「是哈拿。」我低低答。

    「兩個長得真像。」她嘆氣,「睡不著?」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她開亮床頭燈,「殷家有人來找過你們?」

    我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平日你脾氣比馬大壞,但是馬大決定一件事,反而沒有一點轉彎的餘地,看情形還是你去走一趟。人都要死了,還有什麼恩怨?況且都是上一代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仍然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他是很愛你母親的,可惜天性柔弱,聽說也尋過死,被救回來,看得很牢,實在是跑不出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,很悽苦的說:「這種故事我是不會相信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你不會相信,」媽媽咳嗽兩下,「你哪曉得我們的苦處,打仗的時候,眼巴巴看著親人患痢疾霍亂這種小病死夫……只要一點點藥,但除出鴉片,什麼都沒有,你哪裡曉得。」

    我伏在她枕頭邊,「但願我一輩子都不要曉得,我便是最幸福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唉,我跟你說這些話幹什麼呢。」她靠起身來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,吵醒你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:「哈拿,你這可不是轉性了?幾時見過你不好意思。」她推我一推。

    「媽媽。」我把臉埋在她手心裡。

    「聽媽的話,回去一次,去看看你爹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再來煩我的時候才說罷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媽沒念過書,」她在說自己,「但也聽過一首詩,『是非成敗轉頭空,幾度夕陽紅』,大概是說誰是誰非一下子就過去,能耐得多少寒暑?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媽媽,睡罷,天很涼了。」

    媽媽咕噥,「也該涼了,熱足九個月。」她翻一個身。

    我替她掩上房門。

    我獨個兒坐到天亮,生平第一次徹夜不眠。我與馬大都有點不知天高地厚,二十四五歲的人像孩子,整天喧譁,毫無心眼,幼稚得可笑,一半故意詐顛納福,為什麼不呢?生活中充滿苦難,許多女人二十四歲己是三子之母,身體膨脹如水桶,整天在廚房的油煙中渡過,孩子們哭哭啼啼,了此殘生。

    我與馬大永遠是孩子,到三十歲也不老,活在無憂無慮的國度……此刻,此刻也受到打擊了,我有種感覺,我們的生活無法恢復舊觀。

    一個星期後,我坐在店內,看見那個叫殷永亨的好人在玻璃門外徘徊。

    我盯著他,終於他推門進來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想買什麼,先生?」

    他很尷尬,拿我沒法。

    我取毛衣出來,「選一件給女朋友,這件紫色最好看,適合白皮膚。」

    他說:「我發誓不知道你們母女遭遇到冷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七百八十塊,打個九折給你,」我說,「買下它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殷先生的病是不會好的了,」他放下一張卡片,「你有空去瞧瞧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替你開帳單好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好。」他無奈的說。

    但是嘴角仍然帶有許多的惱怒。

    我把那件毛衣包好,遞給他。

    他接過,本來我已預備軟化,談判,但是他不識好歹的加了幾句話:「小姐,人會死,死了你再想見他就難了,現在不是鬧意氣的時候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火又冒起來,這張烏鴉嘴,說不出一句動聽的話,事情都是他弄僵的。

    「你少說一句好不好?」我瞪著他。

    他皺起眉頭離開。

    我有種想法:他根本不想我回殷家,他是義子,殷若琴遺囑上應有他的名字,我與馬大一回去,會不會減輕他的得益?嘿,最不想得到殷家財產的人,恐怕是我與馬大。

    我還有點好奇心,馬大,她決定不聞不問,就能做得到不聞不問。

    我取起那張卡片看,碧水路九號。

    這家人該住黃泉路。

    媽媽問,「你見過那姓殷的孩子?」

    「見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孩子一表人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我張大嘴,「他?一副師爺相,我對他沒好感,好端端幹嗎跑去做人義子?還不是想揀便宜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殷若琴把他自孤兒院帶出來正式領養的,那年他才三歲,他知道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誰告訴你的?」

    「他自己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要博取同情心罷了。對於這世界上的人與事,我一概不信外表所見,媽媽你心地太好,你想想,殷若琴這種人,親生女兒尚且離棄二十四年不顧,他幹嗎巴巴的收養一個孤兒?」

    「也許他有苦衷。」媽媽說,「你不能太肯定他是壞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相信,」我仰起頭,「尤其不信那個殷永亨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去一次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懊惱的答:「讓我想一想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別想太久。」媽媽懇求的說。

    在我想像中,殷若琴雖然躺在床上,但是還穿著那種豪華的織錦晨褸,由婢僕服侍著飲食——再病也還是奢華病。

    不過我怕他死,我很猶疑。

    殷永亨那小子有點道理,要是殷若琴一死,我永遠見不到他,誰知道我將來是否會後悔呢?

    我惟一可以商量的人,也不過馬大。

    馬大說:「我們找李伯母談談。」

    「自家的事,不好意思渲染得那麼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李伯母與老胡師傅知道的事,只怕比我們多一百倍。」

    李伯母應邀出來,她境況是大不如前了,仍然穿著旗袍套裝,料子雖新淨,但明顯地款式與花樣都已過時,手上好些首飾已經失蹤,但她還一直笑。

    「做人不能認真,做戲卻一定要認真,」她說,「做人太苦,你們小孩子不懂得,做人實在太苦。」她仍舊笑著。

    過很久,她問:「你們想知道些什麼?」

    馬大說:「哈拿想去瞧瞧殷若琴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唉呀,你們如何直叫他名字?」李伯母說。

    「費事扭扭捏捏,」我說,「又無法叫他爹。」

    李伯母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去見他也是應該的,怕什麼,怕他們吃掉你?哈拿,你也不是省油燈的。」李伯母朝我眨眨眼。

    我們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我已經決定去一次了。

    「碧水路在郊外吧。」我問,「是背山面海的一條路,我可以自己開車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呢,馬大?」李伯母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不去,有哈拿是一樣的,我們長得像,見一個等於見兩個。」

    我微笑,「像是像,不過馬大漂亮得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去一個也夠了。」李伯母說,「雖說他妻子過了身,但到底有女兒,有義子,你們討不到什麼便宜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,他原配夫人不在了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嗯,三年前的事,所以他離開馬來亞到香港尋找你們。聽說同他一起還有他的姊姊,那姊姊有一個兒子,也跟他很接近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麼複雜!」我與馬大一起說。

    李伯母數著手指,「他與你姑姑,你表姊,表哥,還有過房表兄,也不很多人,都是嫡親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只是去看一看,管他有多少姨媽姑爹哩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了,豁達一點。」李伯母說。

    馬大好奇,「他的女兒漂亮嗎?」

    李伯母笑,「到底是女孩子,急著要同人比。沒見過,不過自小在英國寄宿讀書,一直到大學畢業。馬來西亞人很喜歡把子弟往英國送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個侄子呢?」馬大又追問。

    「像他舅舅,很風流倜儻,此刻與他表妹打得火熱。」

    「表兄表妹,可以談戀愛嗎?」我很懷疑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不可以?」李伯母笑,「你們這兩個孩子!」

    我與馬大沉默一會兒。

    「殷若琴當時對你們母親是很好的。」李伯母說。

    馬大苦澀的說:「後來不好了,但後來是很重要的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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