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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2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她是一個寡婦,坐食山崩,為自己打算,省一點也是應該的,但卻對我們這麼慷慨。

    馬大事後絕望的說:「恐怕以後十世做牛做馬來償還她,還是不可能。」

    我長長嘆氣。(不聞機杼聲,但聞女嘆息。)

    「媽媽為什麼待我們那麼好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平時都似觀音菩薩,你看她對老胡師傅他們多好。」馬大說。

    「她是基督教徒,別說她像觀音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想起來,「趁老胡師傅在,我們問問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問他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關於粉艷紅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不會說的。唉,我頭痛,亞斯匹靈呢?亞斯匹靈。」

    老胡師傅還是來了。

    老胡師傅幾乎每天都要來喝龍井,吃點心,一下沒一下的調著二胡,亂拉些曲子,半合著眼,老了,也許是張不開眼睛,也許是不想看那麼多。

    我與馬大端了椅子,使個眼色,坐在他身邊。

    他微笑,「兩隻小猴子,想要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我賠笑,「老胡師傅仍然是玻璃心肝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哈你最猴,」他眯眯笑,「小馬還聽話些。」

    在他口中,我姊妹倆成了小哈跟小馬。

    我開口,「老胡師傅,明人跟前不打暗話,媽媽前幾日跟我們揭露,我倆不是她親生的。」

    老胡師傅一震,手中的公尺何士頓時停下來。他仍然低著眼,不發一語。

    「本來可以問媽媽,但是媽媽一提往事就哭,所以只好來問你,老胡師傅,你可得好好說與我們聽。」馬大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們想知道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粉艷紅的事。」我搶說。

    「艷紅?她本名小紅,進班子時十三歲。」他停一停,「一向潔身自愛,守身如玉,一晃眼十五年,直到遇到殷少爺,應了前世的劫數。」

    我謹慎的說:「老胡師傅,我們這一代無論如何,是不信劫數報應這種事的。」

    他不說話,隨手又玩起胡琴來。那聲音嘶啞,馬大在一旁偷偷又流下眼淚。

    老胡說:「你們生下來之後,我們眼見是一對女孩兒,又瘦又小,也不再向殷家報信,而粉艷紅,只掙扎著上台,與三妹姐演過一出《杜十娘》,就倒下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不是自殺的吧?」我傷感的問。

    「艷紅?」老胡乾笑數聲,「艷紅不是那種人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問:「那個殷若琴,一直沒有再出現?」

    老胡低低說:「爺們玩也玩過,不過是圖個新鮮,事後還不是沒事人一般。你們兩隻小猴兒運氣好,碰見好心的三妹姐,比跟親生的爹娘還強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粉艷紅,長得可漂亮?」我囁嚅問。

    「跟小馬一個印子,你說整不整齊?」老胡師傅說。

    我看看馬大,此刻馬大雙眼雖然有點紅腫,一管鼻子,還是永恆地挺秀,嘴唇有稜有角,標準鵝蛋臉,她一直是個大美人,不過一家子瞧慣瞧熟,不以為奇。

    老胡說:「這裡有張照片,你們看去。」

    我們自老胡手中接過一張殘舊的焦黃甫士卡照片。

    照片裡是一個梳長辮子的少女。

    老胡說得沒錯,跟馬大一個印子,只是她面孔上凝結著股冷傲之氣。

    比起她,媽媽是厚相福相得多了。

    馬大說:「親生母親。」雖然這句話沒頭沒尾,我十分明白她的意思。

    我們把照片還給老胡。

    也許是像父親,天性涼薄,不過我記得當年無意中翻到媽媽的戲照,兩個人又跳又叫,興奮莫名,即使失去底片,也還托相熟的攝影師幫我們重新做了照片出來,該修的地方修,該補的地方補,放大了放在床頭。

    現在我們心理上無法接受已過身的親生母親及尚在人世的親生父親。

    父女三十年後重逢,立刻能夠心肝肉的擁抱哭叫,只不過是粵語片中的橋段,我與馬大無法做得到。

    老胡師傅說:「你們一走,三妹姐就寂寞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們不走。」

    「人家有財有勢,怎由你們不走?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不比三十年前。」我沒好氣的說,「況且殷若琴他自己根本有女兒,比我們還大兩年。」

    老胡點點頭,「所以說,三妹姐好心有好報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說:「老胡師傅,你請喝茶,點心都涼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與馬大走開。

    「你看這件事怎麼樣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惟有裝得沒事人一樣。」馬大說。

    我完全贊成。但是我與馬大的演技都沒有到家,在媽媽面前沒事人般,一轉背就落寞起來。

    以前老與馬大半真半假地吵吵鬧鬧,現在兩人漸漸相親相愛。

    一個月我們在心驚肉跳中過去,見姓殷的沒再來找麻煩,略為心安。

    馬大照舊上課,我回鋪子打點,兩人精神皆大不如前。

    最近生意奇差,正在沒好氣,店門被推開,進來一個年輕男人,我朝他上下打量,他也盯著我瞧。

    我覺得自己混身毛孔站班,第六感告訴我,他是我的敵人,但他是什麼人?我並不認識他。他開口:「殷哈拿小姐?」

    我明白了,他是殷家派來的律師。

    我立刻回答說:「我姓襲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殷小姐,你明明姓殷,這是你出生證明書的影印本。」他有點惱怒,將一疊文件放在我案頭。

    我站起來,「你是什麼人?你管我是不是姓裘!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殷若琴老先生的律師,亦是他的義子,我叫殷永亨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麼說來,你本來亦不姓殷?」我冷笑。

    他不出聲,看樣子像是默認了。

    「殷先生,人各有志,不可勉強,你本來不姓殷,為了某些原因,偏偏願姓殷。我呢,明明姓殷,卻為著一些原因,情願姓裘,你請回吧,不用廢話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沉默下來,不甘心的瞪著我。

    我當然也瞪回他,看誰的眼珠子先掉出來。

    他是一個黑實的年輕人,約莫二十八九歲,穿著深色的西裝,給人的印象非常正派與乾淨,但是他的五官看上去非常尖銳,因此又有點不安分,聰明外露,咄咄逼人。

    殷家能有什麼好人呢?我握緊拳頭,悲憤起來,我的親生母親是殷家逼死的。

    「殷小姐一一」

    「我姓裘。」

    「殷老先生病情很嚴重,你何必拒絕一個老人的心愿?」殷永亨說。

    「你以為這樣說就可以打動我的心?」我責問他,「當這個老人年輕的時候,他盡掛住風流倜儻,他有沒有想到我們母親臨死,我們才兩三個月大?他撇下我們三母女,至今二十四年零七個月,現在他要死了,忽然之間想到我們,就招手叫我們見他?沒這麼容易!換了你是我,你去不去?」

    他呆住。

    「你快走。」我呼喝道,「否則我放把火燒掉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殷小姐一一」

    我拉開店門,大叫,「警衛,警衛,這裡有不受歡迎人物,請他走。」

    那個叫殷永亨的人,只好提著他的公事包打退堂鼓。

    「走狗。」我在他身後罵。

    他轉過頭來,憤怒的看我一眼,離開。

    我連生意也不想做,反正淡出鳥來,不如回家休息,誰知馬大比我還先到家。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先回來?沒有課?」我訝異。

    馬大惱怒的說:「殷家派了律師來遊說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你也一樣?」

    「怎麼,你那邊也有人?」我說,「來找我的是殷家的義子,難道殷若琴沒有親兒?否則巴巴的幹嗎收養義子?」

    「來找我的是黃張陳律師樓代表。」馬大說,「哼,還責我以大義,我一轉頭就回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你的學業沒有影響吧?」我擔心。

    亞斯匹靈這時候走過來,在我身邊挨挨擦擦。

    「你弄開這隻肉酸的狗好不好?」馬大使起小性子來,「我已經夠煩的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它肉酸?我看它挺美,比殷家那些嘴臉美多了。」

    馬大蹲下細細看亞斯匹靈的臉,嘆口氣,「說得也是。」

    她取出提琴,開始演奏。

    「馬大馬大,」我掩耳,「我心情不好,你暫停這天籟的聲音可好?」

    馬大放下琴,「哈拿,我們怎麼辦呢?」

    我與她愁眉百結的對坐。

    過了很久,「你去看看殷若琴吧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們不能老直呼他殷若琴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要我叫他爸爸,萬萬不能。」馬大面色鐵青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去看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想勉強自己,我沒有勇氣,你去,哈拿,去看他一次,完了件事,不然千古罪人總有你我的份兒。」

    我低頭思量,「我恨他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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