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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9 作者: 亦舒
「爸爸一直餵我。」
「什麼,六年來從未間斷?」志佳意外了。
「他說夜間喝奶會長肉,身體比較好。」
真偉大,佟志佳忽然原諒了他。
佟志佳決定原諒每一個人,倒沒抱著每個人也會原諒她的奢望。
「你得把這個習慣戒掉。」志佳對女兒說。
應彤唯唯諾諾。
結果母女倆閒聊到天亮。
累了轉個身再睡。
這個假期令佟志佳四肢百骸都鬆了下來。
她擔心它們以後再也走不到一塊兒:回到雜誌社去上班的時候,會發覺咦,我的腿呢?我的手呢?我的幹勁呢?原來統統在假期中遺失。
不過也真失不足惜。
應佳均上了岸之後,仍然每晚打電話到船上來與女兒聊幾句。
應彤次次都問:「媽媽你要不要說兩句?」每晚志佳都有藉口:「我們約好了船長參觀電腦室,快些」,「我這就沐浴」,「我累了」,「電視節目好看之極」……有什麼好說的?
佟志佳見過他的真面目,十分可怕的一張臉,以後再細細描繪修整也於事無補。
志佳已儘量壓抑她對他的厭惡。
令她鼓舞的是小朱的聲音:「你們母女倆到達了什麼埠了?千萬不要樂不思蜀,一回來就要陪我吃飯,一個人寂寞死了。」
志佳莞爾,應彤在身邊,至少可享用十多年相依為命的溫馨。
船泊赫爾辛基的時候,她們就得上岸轉乘飛機了。
正在收拾行李,志佳聽到一個電話。
「小郭先生,是你?」
「可不就是我,有人答應我一件事還沒做,我來追人情債。」
「什麼事?」志佳莫名其妙嚇一跳,「我是那樣的人嗎?小郭先生,您有什麼吩咐儘管說。」
小郭沒好氣,「叫你打電話你打了沒有?」
電話,什麼電話?
「佟志佳,我以為你的失憶症已經痊癒了!」
啊對,佟志佳如大夢初醒,「抱歉,小郭先生,我馬上做。」可是,那個電話號碼有沒有帶在身邊呢?
「你把整件事丟在腦後了。」小郭斥責她。
志佳沒聲價道歉,叩頭如搗蒜,「是我不好,您把號碼再說一遍,我馬上打過去。」
「你根本沒有把這件事放心上。」小郭終於把那重要的電話重複一次。
志佳急急用筆紙記下。
忽然之間,她聽得小郭在那一頭嘆一口氣,他跟著說了句難以理解的話:「做人,是該這樣。」
「什麼,」志佳問,「您說什麼?」
他語氣感慨,「我說做人是該像你這樣,你現在也學會了,糊裡糊塗,該忘的全部忘記,記得也全部忘記,樂得輕鬆。」
「是是是。」志佳唯唯諾諾。
他說下去:「世人又不是不能少了我們,我們再賣命也是枉然,不如吃吃喝喝,嘻嘻哈哈地過日子。」
志佳訝然,這位聰明的小郭先生,受了什麼新的刺激,牢騷滿籮。
「祝你快樂,佟志佳。」
「小郭先生,你也是。」
他總算掛了線。
志佳看了看手中十個號碼的電話,鼓起勇氣撥過去,電話才響一下就有人來接。
志佳立刻自報姓名:「我是佟志佳,你是哪一位?」
她根本不記得這個號碼屬於誰,又不敢問小郭,只得用這個辦法。
對方一聽,立刻輕笑:「你不知我是誰?」聲音甚具男性魅力。
志佳直截了當地搶白:「這是什麼,猜謎遊戲?」
對方說:「我是YZX。」
「原來是你!」志佳終於想起來,悻悻地說,「你害我讓小郭先生罵一頓。」他是那個怪醫。
「每天等電話的滋味不好受。」
志佳質問:「為什麼要等?」
誰知對方說:「問得好,也許,是因為寂寞,也許,是希望聽到你的聲音。」
志佳已有許久許久沒聽到這樣原始的讚美,不禁語塞。
「更也許,是因為你根本不記得我是誰。」
志佳正打算與他聊下去,應彤的小臉探進來,她立刻說:「我此刻不能詳談,待我回來再說吧。」
「如果你不介意,我們明天就可以見面。」
「我們母女會在赫爾辛基逗留兩天,這是旅途最後一站,閣下在哪裡?」
「多巧,」他笑,「我正在附近,你們的船叫北國公主是不是?我未接你們。」
志佳發呆,此人神通恁地廣大。
「我猜想我是受歡迎的。」
「當然,」志佳連忙說,「他鄉遇故知,至開心不過。」
「明天見。」
志佳到這個時候,才發覺她已與一個陌生人訂下約會。
不理它了,有什麼不妥,才找小郭這個中間人來理論。
接著,是方小姐的電話來了,「志佳,你可是後天回來?」
「是,為何語氣嚴重?」
「黃珍過檔後立意與我們打對台,處處模仿抄襲我們的風格,更前來挖角,你得快回來商議對策。」
黃珍,黃珍是誰?
啊,是華自芳的化名。
華自芳又是誰?
志佳笑,「嘿,他們算老幾,我們什麼人都不怕,抄人怎麼勝人,不礙事,至要緊我們一口真氣足,待我回來慢慢談。」
「得令。」方女士已經大感安慰。
那一晚,佟志佳睡得並不比平日差,凌晨聽見汽笛聲,醒了。
看到應彤小小熟睡的臉,凝視了一會兒,還來不及感動落淚,已經覺得眼澀,倒頭再睡。
早上船泊岸,志佳把行李堆在艙門處,帶著應彤準備下船,有人敲門。
「誰?」
「我來取行李。」
志佳前去打開門,「一共三件。」
進來的那位先生卻沒有穿制服,一抬頭,劍眉星目的一張臉,志佳怔住。
「佟小姐,我們有約。」他挽起行李,「我說好來接你。」
原醫生!
志佳意外不已,連忙介紹他給應彤認識。
應彤後來對她父親說:「原醫生長得很高,天氣那麼冷,他才穿一件薄襯衫。」
應彤到底小,沒向她父親形容,那位原先生臉上有一股揮之不去的滄桑。
當下佟志佳問:「你打算把我們接往何處?」
原轉過頭來,「赫爾辛基是看不到極光的,我們將乘內陸飛機到北端的因那利城去,佟小姐,應小姐,同意嗎?」
應彤立刻對他有說不出的好感,他是第一個叫她應小姐的人。
佟志佳獨自帶著幼兒上路,本應萬分小心謹慎才是,但眼前這位先生有令人不可抗拒之魅力,使她說:「還等什麼,立刻出發!」
也可能是心底埋藏了長遠的野性種子萌芽,她竟帶著孩子,跟一個陌生人上路。
應彤很詳盡地向父親描述:「我們乘搭一架很小很小,只可載九個人的飛機,朝北飛去,飛機由原先生親自駕駛,他讓我坐在他旁邊,看他操作,真沒想到媽媽會認得那樣有趣的人。」
飛機飛了三小時。
「我們抵達了午夜太陽之地,在那裡,有整整半年,太陽不會下山,天不會黑,原先生畫了圖解,告訴我,那是因為地球軸心的斜度,兩極的位置,以及太陽光線照射角度的緣故……媽媽,她一直微笑,像很高興的樣子。」
佟志佳的確開心得不得了。
那個夏夜,他們並沒有看到極光,但是不相干,母女二人已經夠樂。
這是應彤第一次看到雪——「爸爸,北國的夏季比我們的冬季還要寒冷,原來世界有那麼大,奇景那麼多,我巴不得可以馬上長大,到各處遙遠的地方去探險。」
應佳均一邊聆聽一邊默不作聲。
佟志佳的奇幻天地已超乎他的想像,如果不是由小女兒親口敘述,他簡直不會相信。
是從什麼時候開始,佟志佳掙脫了枷鎖,去到那麼高那麼遠?
如果他問佟志佳,志佳倒是有一個現成的答案,她會說:「退一步想,海闊天空。」
他已經得不到她。
那一夜,小小的應彤興奮地說:「原先生,我希望假期可以永不結束。」
原先生看了佟志佳一眼,但笑不語。
志佳駭笑,對女兒說:「那多累!你看原先生,浪跡天涯,無家無室,每天無固定作息時間,去到哪裡是哪裡,他可不能帶著心愛的玩偶上路,也不能時常與親友見面聊天,你可不要學原先生。」
聽了這番話,最激盪的是原君。
他沒想到他那被眾人譽為多姿多采的一生,竟被一名女子三言兩語道破真相,偏偏她所說的,又句句屬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