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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呵可怕,母親一臉疲肉全掛下來,額角眼角嘴角,無一不朝下彎,形成一個個倒轉的U字,脂粉的顏色統統褪清,她臉色一如黃蠟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似油盡燈枯,她的精力已在這幾天裡消耗殆盡。

    萼生又苦笑,一個令人這樣累的地方還會是好地方嗎。

    萼生拾起母親的手,將之貼在臉邊,「媽媽……」未語,感激之淚先流下來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聽見了,乏力地牽牽嘴,「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以後我一定聽你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唉,下半生里,這句話我聽最多,另外一句是你老爸說的:【我已經在戒菸了】,罷罷罷,人到無求品自高,由得你們陳氏宗親自生自滅,我就自在逍遙。」

    一聽母親如此詼諧,萼生破涕為笑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說下去:「你不必難過,我不枉此行,你親眼見到那陣仗,市長、部長、組長、統統出來歡迎我,再三標榜肯定我地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在乎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嘿,女兒,你年幼無知,崇懼權勢是人之天性,很多時,只要有一個幹部興之所至,隨意叫人傳下話來,說是讀過誰誰誰的作品,那個誰誰誰,就立刻感恩圖報,膝頭放軟,不待看到盛大歡迎場面就高呼皇恩浩蕩了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低下頭來,是有這種人的,她不是沒見過,學校里,任何一家機構,朋友之間總有人愛借權貴之力而結果受權貴利用。

    「他們為我付出的代價不低了。」岑仁芝笑笑。

    萼生接上去:「仁屏阿姨能搬回市區住才令人寬慰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奇怪是不是,那屋子明明是她所有,將它取走,日後再還給她,就成為德政。」

    人明明天生自由,將之輕率無理逮捕,日後釋放,也變成寬宏大量的恩惠。

    啊萼生無言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輕輕說:「女兒,現在你已知道我從不回歸的原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你破了例。」萼生惋惜。

    「也許再多關幾天,世清也終究會獲得釋放,可是在這種時刻放棄原則,也是不適當的。」

    可是阿關還聲討陳萼生,絲毫不知陳家母女苦心。

    「一回到家,我還得寫一連串歌功頌德的文章發表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必了,媽媽管它呢,食言算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怎麼行,這是條款之一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哎唷,但凡應允過的事都得實行,世上人早已全體累死,還有活人?」萼生著急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很惋惜,「終於還是同他們搭上了關係,可見瓜兒離不開秧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頓足。

    「子和明年出來.\n你替他找間學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要理這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萼生,身在福中的人,要體諒不幸之人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沉默抗議。

    這時候關世清走過來,「陳伯母,我那邊有兩個空座位,媽叫你過去橫著打個盹。」

    岑仁芝如聽到天大喜訊般就跑過去。

    萼生莞爾,好了好了,她不再是什麼備受推崇的大作家,她做回她自己,一個普通的,實事求是的中年家庭主婦。

    看看母親不顧一切滾倒在雙座位里,萼生發覺她從來沒有愛老媽,象今天這麼多。

    身邊的椅子既然空出來,萼生也不顧一切躺下,長途飛機里,人有什麼廉恥可言,萼生試過把她的尊頭擱在一個阿拉伯籍男子肩膀上睡了十小時之久,完了到站還由衷地向人家道謝又道謝。

    可是這時關世清卻蹲下說:「萼生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累,不想說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給你叫杯咖啡。」

    萼主只得坐起來,讓出一個座位。

    阿關一坐下便說:「我錯了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擺擺手,「誰是設非根本不是這件事的關鍵,至要緊的是,每個人都得到他要的東西,每個人都安然無恙地回到家中。」

    「爸媽把一切都告訴我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不出聲。

    「萼生,我們還是朋友吧?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不相信雙耳,不由得呻吟一聲。

    關世清急了,「給我一個機會從頭開始好不好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瞪著眼試看到他的靈魂里去,結果發覺他沒有靈性,「世清,你是一個愚蠢兼醜陋的人,我拒絕與這種人做朋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萼生,人誰無過——」

    萼生用最原始的方式解決他,她當自己只有十三歲,那時,一與阿關吵架就用這個辦法:出盡力氣把他推開。

    果然,又一次順利成功,關世清終於被推進了座位。

    萼生躺下閉上雙眼。

    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背影。「劉大畏!」她叫出來,可不就是老劉,他笑嘻嘻轉過身子,「小姐,要車?」

    萼生忍不住說他:「在飛機里還要車?」一想,詫異,他怎麼置身在前往溫哥華的飛機里,莫非-「老劉,你也出來了?」萼生有一分驚喜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收斂笑容,「一個家庭的子女如果全數想急急出走獨立,不問可知,他們有一對失敗的父母,一個國家的子民假使統統想出國,國家沒有前途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皺上眉頭,「我不知道你說些什麼,你倒底是不是出來了呢?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搖搖頭,「總得有人留下來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深深失望。

    「這是你給我的信,還給你,陳萼生。」

    「慢著,你到什麼地方去,你走不了,我們在飛機上。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又笑笑,他舉起雙手,手上赫然戴著手銬,萼生魂飛魄散,他轉過身子往前走,萼生試圖追他,雙腳卻釘在機艙上,動彈不得。

    轉瞬間她失卻劉大長的影子,她嘴裡發出嗬嗬的掙扎聲,睜大雙眼,發覺自己躺在那個小公園的石凳上。棚架上垂下一串串的紫藤忽然變成條條毒蛇,吞吐鮮紅色蛇信,萼生狂叫。

    有人使勁推她,萼生再一次睜開雙目,汗水與淚水使她視線模糊,她不管身邊是誰,哀求道…「叫醒我!叫醒我,我做噩夢。」

    有一把女聲說:「你已經醒了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像殭屍般坐起來喘氣。

    身邊的洋女蠻同情地,「那定是個最可怕的夢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要了塊毛巾擦乾淨面孔,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要不要講出來,向人說講出來比較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」萼生顫抖,「我只想忘記它。」

    但萼生直沒有忘記。

    回到家,恢復正常生活.\n睡在自己粉紅色的睡房裡,仍然每天晚上放這個噩夢。

    夢中細節有些許變化,但大體上差不多。

    主角一直是劉大畏,背景模糊,總是萼生叫不住他,他淹沒在人群中。

    有時他戴著手銬,有時被大麻繩捆綁,一時衣著整齊,一時蓬頭垢面,有一次,他甚至不認得她是誰。看著她半晌,他怔怔的落下淚來。這個反應令萼生特別吃驚,她一直以為他們是不哭的。

    不過噩夢同好夢一樣,做的次數多了也就不以為奇,引以為常,萼生不再流汗、驚怖、哭泣、呻吟,漸漸,劉大畏即使入得夢來,萼生也只是很平靜而帶些哀愁地看著他,有些像蘇軾那夜來幽夢忽還鄉的感覺。

    萼生便知道,這件事大概要過去了。

    不過還沒有那麼快,還有漣漪需要平復下來,

    隱居多年的母親大名忽然炙手可熨,她發表一連串文字讚揚香江,香江也感恩圖報,致力地抬舉她的身份,引起海外反感,華文報章不住憤怒地駁斥岑仁芝。

    反應最激烈的是嚴教授,十多年的友情丟在腦後,不遺餘力,痛責岑仁芝見利忘義。

    萼生心驚肉跳,只怕父親要追究這件事的來龍去脈,可是母親笑說.\n「你同我放心,你爸爸從來不看中文報章,」處之泰然,「況且,他一直支持我。」

    岑仁芝一共發表了十篇短文,之後,因為同文們缺少題材,事情漸漸平息。

    這兩個月里,陳萼生一直避著嚴教授,並著手處理轉系手續。

    嚴氏著人傳她好幾次,她都推說沒空。

    一日回到家裡,發覺母親躺在安樂椅上讀一疊英文原稿,笑不可仰。

    萼生奇問:「最新笑話奇譚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」岑仁芝笑,「比這更好,是關世清小兄弟所撰《入獄記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!」萼生嚷。

    「真的,不信你拿去拜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居然有膽子拿來給你過目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很誠懇地請我替他譯成中文。」

    「無恥!」

    「別錯怪他,別忘記世清根本不懂得書寫中文,他總得口述或叫人代筆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,誰會負責替他翻譯?」

    「不知道,也許有學生肯做,說不定還有職業寫作人願意幫忙,阿關的原文不錯,頗為感人,他說他頗吃了點小苦。」

    「關世清預備發表這篇文字?」萼生簡直不置信。

    「相信有許多外國通訊社願意付出酬勞。」岑仁芝把原稿扔在一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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