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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你的國文運算不錯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在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嗎?」

    他但笑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司機,來,載我去看這城市最後一眼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看看你的黑眼圈以及紅眼睛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沮喪地說:「我知道,我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她在車廂裡頭一歪就睡著了。

    機緣巧合,劉大畏不止一次看到陳萼生的睡相,老老實實說,睡熟的萼生不似一朵海棠花,象一個頑童更多點,睡得貪婪沉醉不顧環境,大姑娘居然百無禁忌,也不怕給人抬了去賣。

    車子駛到酒店,劉大畏搖醒萼生,搖得她頭顱左右亂晃,她才睜開眼,「啊,燒餅油條。」她含糊夢囈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把她摟在懷中,忍不住笑,一直笑,笑出眼淚來,然後默默的落淚。

    萼生卻沒看到,她蹣跚落車,「天亮叫我。」更沒注意到東方已經露出淡淡曙光。

    她半昏迷回到房間,用鎖匙開啟房門,進內倒在床上,一頭撞進枕頭裡,她剛想繼續尋其好夢,第六感覺告訴她,慢著,房內有人。

    她伸手按亮床頭燈,「誰?」

    坐在沙發椅上的,是關世清。

    「你?你搞什麼鬼,你是怎麼進來的,這裡的酒店房間怎麼像遊樂場。」

    關世清不發一語,冷冷看著萼生,臉色鐵青。

    咦,萼生好不納罕,她沒找他茬,他倒反而似討債鬼般上門來,奇哉怪也。

    只聽得關世清諷刺道:「這麼早回來。雅興不低呀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在我房裡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自昨夜等到今晨,有話同你說。」

    「阿關,從小到大,相處數十年.\n你應當明白,我並非訴衷情的好對象,不過你既然來了,大家也不妨把話說清楚。」

    關世清自小對萼生有點忌憚,但是他覺得這次情況不同,他吃了那麼多苦,應該比她理直氣壯。

    他捲起袖子給萼生看,「見過這種慘狀沒有?」

    萼生嚇一跳,瞌睡蟲全部逃跑,以為阿開終於被拷打了,可是不,只見她手臂上密密麻都是紅斑,看仔細了,發覺是蚊子咬的,原來那間頗為整潔的單人看守室內有蚊子肆虐。

    萼生白他一眼,毫不動容。

    「每天我都接受盤問,最後還得簽署一份免於起訴表,這些,你好象都不關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關世清,大和新聞才應當關心你。」

    阿關一震,剛才的神氣活現一下子泄漏,他放下衣袖,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阿關,你竟替日本人做事?」

    關世清忽然又抬起頭來,「有什麼稀奇?你還不是為美國人套取情報!」

    「那怎麼同,我是公開的,人人那知道我此行是來寫一個報告,嚴教授是中間人,美新處是我東道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分別嗎,萼生你速速長大好不好,我們拿的都是外國人的酬勞,所提供的,無論大小,無論嚴重與否,都是有關本市的新聞與消息,為什麼你是我非,為什麼我要戴大帽子而你不必,因為你是岑仁芝的女兒而我不是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怒極而咆吼:「因為我沒有闖禁區而你有!」

    關世清總算噤聲。

    有人敲房門。

    萼生去開門,這次門外站著一個金髮女,很無禮暴燥地用美國口音說.\n「別吼叫好不好,我在鄰房睡覺,喂,你聽不聽得懂英語?」

    萼生惡向膽產生,直噴過去,「是嗎?搬到頂樓總統套房去吧。」蓬一聲關上門。

    萼生真的累不可言,降低聲音,「關世清,我無法與你交通。」

    「彼此彼此,」他站起來,「我真不明白,發生那麼多事,你居然還可以找得到人陪你,找得到地方去喝得醉熏熏,直到天亮才回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詞窮,只得笑道,「那你得佩服我的本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想到你是那麼放蕩的一個女孩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拉開門,「關世清,滾出去,在我打扁你鼻子之前消失在我眼前。」

    關世清走了。

    這便是岑仁芝口中的小婿,陳萼生青梅竹馬的小朋友,關氏夫婦的愛兒。

    呵,管它呢,萼生再次倒在床上,與褥子結為一體。

    去問問任何七日七夜未曾好好睡過一覺的人,他們都會說,疲勞是世間最可怕的事之一,它會使人失去意旨、自尊、廉恥、最後崩潰著哭出來。

    萼生暫時把一切擱腦後,一味昏睡,直到電話鈴狂響。

    己響了有一段時間,萼生才不得不去取過聽筒。

    「萼生,我是媽媽,你在幹什麼,半小時後我們到酒店來接你往飛機場,你還不準備準備?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一看床頭鍾,發覺已是下午兩點。

    「切勿誤點,要回家了!」

    「是,是。」她跳起床來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,他沒有來,他食言。萼生愕住,她甚至沒有好好同他說再見。

    這段日子他跟在她身後太長太久,服待周到,以致她有種感覺,他隨時會得出現,永不落空。

    萼生匆匆梳洗收拾好行李到樓下櫃檯付帳。

    單子厚厚一迭,看樣子似天文數字,萼生閉著眼睛盲目遞上信用卡。

    到家准捱爸爸一頓臭罵。

    她倒處張望,不見劉大畏這個人。

    昨晚的音樂香檳,舞池中旋轉,都還歷歷在目,呵老劉老劉,你不會不說再見吧。

    她在大門口站著等,不是等母親,誰見過子女等過母親,她等的是另外一個人。

    有人叫她,「小姐——」

    陳萼生驚喜地轉過頭去,那卻是個陌生人,萼生怔怔地看看他,那人指指她手袋。

    「小姐,你手袋打開了,小心扒手。」隨即走開。

    萼生忘記道謝,呆木地想,不是老劉。

    她抬頭看到對面馬路去,只見司機三三兩兩聚集在人行道旁等待顧客。

    其中一個向她招手,萼生連忙大眼金睛地看個仔細,是老劉?那司機眉飛色舞地奔過來,「小姐,叫車?」不,不是他,不是老劉。

    萼生有種感覺他似不會來了。

    她連忙走回酒店接待處,向服務員要一隻信封,寫上「請交劉大畏先生」,然後取出她的記事本,撕下其中一頁,摺疊好入信殼,封實,又加寫上她的地址電話,再三叮囑服務員,如果劉大畏來找,就把它交給他,不然,就郵寄到加拿大。

    「萼生!」

    母親大人到了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鐵青著臉,伸手抓住女兒手臂,似動了真氣,瞪著眼,「你還不打算走?」

    萼生當然知道事情輕重,只得忍氣吞聲跟在母親身後,匆匆離開酒店。

    車上已坐著關氏夫婦以及關世清,因為司機就在前座,往飛機場途中,沒有人說話。

    這次萼生坐在母親的隔壁,看得真切,老媽臉上的粉搽得厚厚,可是掩不住倦容,她雖然閉著眼睛假寢,但是眼皮不住跳動,顯得心情無限緊張。

    萼生也閉起雙目,回憶記事本撕下一頁所寫的句子,她記得她這麼說:「人不用吃得最好,穿得最好,住得最好,生活中最快樂因素是自由自在,一個國家也不用發展到最繁華先進,最重要是它是一個自由的國度。」

    一個月前,她會覺得這番話肉麻,但是此刻,她是由衷的。

    一路上,萼生不住地回頭張望,她希望看到一輛小小的吉甫車,可惜它影蹤全無。

    該死的劉大畏,不辭而別。

    好不容易到達飛機場,他們一抬頭,居然在候機室看見紅布橫額,歡送岑仁芝,記者與眾人看見他們出現,一涌而上。

    萼生心中陪叫一聲苦也。

    連忙留意母親神色,果然,連岑仁芝有點發呆,雙目露出「你們有完沒完」的神色來,不過剎那間她又滿臉笑容,躊躇滿志地迎上去。

    萼生終於看到一張熟面孔,「史蒂文生。」

    「快來辦登機手續。」史蒂文生朝他們招手。

    萼生一行人便留下岑仁芝與那班人逐個話別握手。

    行李逐件入倉,劃妥座位,岑仁芝才匆匆趕來,身後還跟著岑仁吉夫婦。

    史蒂文生緊緊與萼生擁抱,「來日方長,我們必有機會再見。」患難之交,與眾不同。

    但是萼生再也沒有看見劉大畏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緊緊握住女兒的手上了飛機。

    班機因故遲開廿分鐘,岑仁芝不住問侍應生何故,萼生不出聲,她到這個時候,已充分明白到,母親的寬容自若,完全是裝出來的,母親的恐懼,也許比他們在座任何人都要大,不然的話,她額角為何冒出亮晶晶的汗珠來,岑仁芝像是怕飛機因故開不了。

    飛機引擎咆吼,第九章  萼生又生警惕,慢著,要過多久才能飛出領空?她看老媽一眼,立刻知道母女一樣心思,萼生不由得苦笑,接著內心真的感到好笑,天下居然有怕生父生母的孩子,多麼悲涼,萼生就是有這種感覺:離開母土越遠,她竟然越覺安樂。

    她再想得到母親的認同,發覺老媽已經睡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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