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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出去的車子一般要經過三道關卡。

    駛離南區,萼生才鬆一口氣,自此,她心中有了真正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
    在酒店門口,她問劉大畏:「為什麼對我那麼好?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內心哽咽,真笨,這女子不知怎樣在人吃人的資本主義社會存活,可恨。

    半晌,他只說,「我不想看看你精神崩潰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不肯承認這一點,「我已經控制得很好,我行為舉止如常,能說能笑。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沒好氣,「上樓去睡覺吧,陳大小姐。」

    萼全彷佛真的有了睡意。

    她打一個呵欠,拉拉裙子,蹣跚地下車去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看看她的背影,只覺不可思議,不是指陳萼生,而是指他自己的感情。

    他從前的女朋友才是一般人口中的美女,大眼長睫毛,高而窄的鼻子,小咀巴尖下巴,姿勢矜持,陳萼生天生粗枝大葉,是另外一個類型。

    也許她沾染了她母親的魅力而不自知,也許是他劉大畏昏了頭,也可能是潮熱的晚上出來次數太多,亂了心智。

    以致他此刻關心她,竟遠遠多於他關心自己。

    他每天都渴望見到她,看到她嘰嘰呱呱,亂放厥詞,心裡便莫明其妙歡喜,看到她憔悴落魄,鬱鬱寡歡,便設法討好,他完全不能控制自己,這樣下去,遲早出事。

    況且,她的家在那一邊,過幾天,就要回去的,這次旅行無論如何稱不上愉快,只怕她以後不會再來,即使舊地重臨,性格坦蕩的她還會記得他?

    這些細節,往往翻來復去地叫他思量整個晚上。

    若干年後,她來找他,他已被調,天南地北,茫茫人海,不復再見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心頭一陣蒼涼,伏在駕駛盤上,不能動彈。

    當然,終久會忘記的,所有舊情人,到頭來都會變成淡淡影子,剛有點牽動,太陽一出,便似露水一般蒸化而去,但將忘末忘的折磨,卻活生生存在齧咬,但始終不明白這件事是怎麼發生的。

    萼生無瑕理會這些,她回到房間,撲到,就睡熟,劉大畏救了她的賤命。

    受煎熬的她暫時可以鬆口氣,直至關世清真正被釋放。

    年輕的她沉沉睡去,再也沒有做夢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一早來拍門的是她母親。

    直到這一天.\n母女才有時間心情閒話家常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詫異地說;「房間已經象狗窩,你在此住了多久,誰付租金?」一邊手不停地把髒衣服堆在一塊,撥電話叫房部來取去洗熨,「看樣子又是我與你父親付帳,我也知道女兒是陪錢貨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指指母親帶來的旅行包,「這是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替你帶的衣服鞋襪,你用得著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再也忍不住,「媽媽,你一早就準備妥當,你一早就知道這件事會這樣發生?」

    岑仁芝笑而不答,過一會兒才說:「我生活經驗當然比你豐富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許多話要講,至此也懂得沉默是金。

    「這次回來,總算見到不少親友,」岑仁芝感慨「你舅舅阿姨都是樣子,昨天中午我特地抽空回故居去…」一切歷歷在目,物是人非,岑仁芝忽然打冷戰,她像是聽見母親向她走近,腿部關節發出輕微的啪啪聲,老人走起路來,通常有這個毛病。

    萼生的外婆並不是個慈祥的母親,沒有給後代帶來太多溫馨回憶,但到了這種關頭,人想起來的,也總還是母親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說:「要回到了家,才知道自己有多麼想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母親不愧是個作家。」

    岑仁芝問女兒:「我個作家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更象個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岑仁芝似感到寬慰.\n「我從不多愁善感,悲春傷秋,故弄玄虛,你父親同你都可以證明這一點。

    來到故鄉,母親的感觸忽然多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下午還有節目吧?」

    「有一個座談會,我見大學生呢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知道她不該問,不過還是忍不住:「阿關他——」

    果然,母親打斷她:「演講會你也一起來吧,見過場面,以後就不敢欺侮母親是阿巴桑。」

    豈敢,光是今早這身打扮,已經非同凡響,針織紫藍二色衣裙,平跟步行鞋,頭髮松松挽住,最主要是她精神好,看上去叫人歡喜。

    萼生由衷地說:「昨晚在座一定有不少人訝異出色的母親居然生了個平庸的女兒。」

    岑仁芝笑,「打扮整齊一點,準時到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換上母親帶來的衣物配件,總算恢復了三成舊觀。

    電話響,她去聽,對方是關世清的父親,「萼生,」聲音苦澀,「我們就在樓下咖啡座,能下來談談嗎?」

    萼生答,「馬上來。」這才知道欠人人情,一輩子矮半截的滋味。

    拉開門,她一呆,門外的人也一呆。

    半晌,對方才揶揄道:「伯母才轉身,你應酬就繁忙起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也冷冷說,「有什麼是瞞得過你法眼的呢,老劉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額角有一絡濕發掛了下來,劉大畏替她輕輕抿上去。

    在酒店房門口走廊一個幽暗的角落,兩個年輕人在該剎那忘記他們的身份,忘記生活上的煩憂,互相凝望對方,兩人都覺得沒見過這樣明亮的眼睛與無奈的神情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還是第一次看到打扮過的陳萼生,女裝的她穿一襲雪白紗太,他一時間弄不懂是哪種料子,只覺薄如嬋翼,想必是時興款式,小小上衣打橫的料子扯過來又搭過去,形成不透明屏障,束腰,腰以下是密褶長裙,要命的是裙內沒有襯裡,她碩健修長的腿一覽無遺。

    看情形她打算就這樣往大庭廣來之間走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並非土豹子,他見過更暴露的時裝,但是它們不是穿在陳萼生身上,管它呢。

    終於,他們兩人當中不知是誰發出長長一聲太息,兩個身形分開一個距離。

    電梯門打開,一群日本旅客興高彩烈的向他們走來。

    萼生這才想起她有約會。

    忽忽乘電梯下樓,只見關伯伯望眼若穿般在等她。

    「萼生,」他迎上來,「關伯母在那邊,她要向你道歉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連忙擺動雙手,「這並不是誰的錯,前事休提。」

    坐到伯母身邊,拉住她的手。

    伯母一向肉珠圓玉潤,此刻似瘦了三分一不止,手腕細!

    「剛才我們見過專員,說世清已經寫了悔過書,他們找不到證據起訴,又不放心輕易放人,通常這樣做,專員暗示事情好辦,這一兩天內,一定有進一步消息。」關伯忙不迭向萼生報告最近消息。

    萼生不住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萼生,」伯母開腔.\n「我錯怪了你,原來你為這件事不住奔走,我都不知道,我急昏了。」

    錯,急不急,昏不昏,完全沒關係,萼生莞爾,千錯萬錯,當然是人家女兒的錯。

    關伯伯說,「有一確實的日子就好了,」他搔頭皮,嘆氣,「但願是這一兩天。」

    伯母這時才說出來龍去脈,「這邊的公署,把消息告訴我們,我是嚇得六神無主,即刻去找仁芝商量,仁芝二話不說,立刻訂飛機票同我們趕來,真多虧她熱心。」

    不止訂機票那麼簡單,她起碼聯絡過一直爭取她回歸的那群人,關伯母天真有天真的好。

    「等世清一出來,我們便一起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連忙頷首,「是,是。」

    關伯伯說:「好了,別一直訴苦了,就快雨過天清了。」可是語氣中並無大大的信心。

    萼生沒有什麼話說。

    「走吧,萼生還有事要忙,」

    關氏夫妻互相拉扯著站起來離去,萼生跟在後邊送他們,只見他倆腳步踉蹌,統共不象壯年人模樣,萼生覺得十分不忍。

    關伯伯還是哥爾夫球健將,一向有運動,平時身手敏捷,號稱打遍溫市無敵手,沒想到愛兒一出事,精神壓力頓時令他衰老。

    萼生在百忙中有新發現:人類是這樣愛惜他們的下一代,而又如此忽略他們的上一代。

    她送他們上計程車。

    車子駛遠了,萼生還恭敬地站著不動。

    「看樣子你非嫁給他不可?」

    萼生轉過身子來,只見劉大畏恢復嘻皮笑臉,吊兒郎當,一副疲懶模樣,裝得那麼好,老狐狸也會上當。

    「你知道關世清是無辜的。」萼生悻悻說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沉下臉,「我只知道你才是唯一無辜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拾起頭來,「你想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那男朋友看上去愣頭愣腦,實則上滿肚密圈,自他行李中搜出地圖,在所有禁區範圍上都打上紅圈,註明詳細地址,其中一處,便是和平鄉,你以為那日他唯一的任務只是陪你去探訪阿姨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相信!」

    「將來你總有機會親口問他,諒他也不敢騙你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心涼了,連阿關都利用她。

    「你以為他這次東來純粹為著陪你渡假做報告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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