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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強,一定要支持下去,決不能崩潰倒下來,陳萼生咬住牙關。

    她外表很鎮定地隨劉大畏走向公路車站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先帶她去喝碗白粥,她的胃部比較舒適,不再翻騰。

    萼生捧著米湯,一口一口地喝,不由得紅著眼睛輕輕發問:「你仍然當我是朋友?」

    劉大良輕聲說:「這也許會出乎你意外,我們也有擇友自由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說,「當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何解?」

    「本來你利用我,當心掉時頭來被我利用你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一怔,不語,目光不敢與萼生接觸。

    「開頭我被你利用,是因為我小覷你,此刻你已輕視我,當心被我利用。」

    你若有心利用找,就不會發出這度多警告。

    「虛則實之,實則虛之。」

    劉大良見此女孩剛有幾粒米下肚,鬥志又開始頑強,倒是有點寬慰,他心甘情願給她奚落。

    於是笑道:「你做得到這樣高段數嗎?」

    他與她離開小店,在轉車進市區。

    這一趟,一進商務印書館,便看到近大門處整整齊齊,放著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。

    萼生訝異,「這麼多!」她衝口而出,架子上大約放著三五十部書。

    店員笑著迎上來,「還有多本正在趕印中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隨手揀起一翻閱,只見印刷精美,不知怎麼在這樣短時間裡趕出來,想必落過一番功夫。

    拾起頭,看到七彩的三角紙旗上寫,鄭重介紹岑仁芝作品。

    萼生想起母親說的,早該來了,這是她應得的榮譽,那麼,岑仁芝這次來,究竟有無自私因素。

    呵,萼生連忙掩住自己的嘴,怎麼可以懷疑母親,她要是意圖自利,早就可以來。哪用等到今朝!

    陳萼生陳萼生,你一定已被母親精湛演技誤導。

    停停神!萼生問:「岑之芝是個好作家嗎。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不敢置評。

    「說呀,凡事一定是有公論的。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仍然不發一言。

    他不說陳萼生都知道,文人講究氣節,做牆頭糙,恐怕要遭歷史唾棄,文字再秀美,風格再奇突,故事再創新,都不管用。

    萼生茫然,她情願母親這次來是為自己,那麼,犧牲再大還算值得。

    「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。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的吉甫車就停在后街,十分鐘車程,把她載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。

    這是從前市區裡的小跑馬廳!

    此刻已經改裝為一座空中式亭園,花香撲鼻,柳蔭處處,一走進去,就有種舒適蔭涼安全的感覺,萼生挑一張紫藤架下的長凳,把身子橫躺,用雙臂枕著頭,合上眼。

    「不跑馬了嗎?」

    劉大良坐在另一張凳子上。

    「怎麼不跑,嫌此處地窄,搬到別處去跑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納罕:「何處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總聽說過從前的九龍城寨吧?」

    啊,那處著名藏污納垢,惡名昭彰的地方。

    「有沒有興趣。周末帶你去逛逛,下小注,玩玩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,我們家裡沒有人對賭博有興趣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同你賭關世清可以平安獲釋。」

    一提關世清,萼生不由得呻吟起來,怎麼賭法?看樣子劉大畏也知阿關誠屬無辜,他也希望阿關可以整個兒脫身回加拿大去。

    「賭你陪我跳舞。」劉大畏忽然說。

    假使阿關這剎那可以站在她面前,什麼代價她都願意付出,她不會跳舞,但她會使劉大畏滿意。

    萼生眼淚汩汩流出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給她一方手帕,她拿帕子遮住雙眼,詳裝打盹。

    性命關頭,個人的榮辱、理想、宗旨、意願……不值一文,受影響的如果是她陳萼生的生命,還可以咬咬牙慷慨就義,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,她有什麼權叫關世清去死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一直誤會她深愛關世清。

    不不不,少年時感覺還有點模糊,成年後已確實她喜歡同他在起不過是因他慣於遷就他。

    這完全是道義上問題,陳萼生受良知責備至抬不起頭來。

    手帕漸漸濡濕,萼生累極入睡。第七章  沒有人打擾她,在樹蔭下她不知睡了多久,仿佛轉過側,改變過仰睡的姿勢,一時間也不知身在何處,好象在宿舍里,又似在家中。

    睡了又睡,漸漸覺得涼,有人替她蓋被子,她一把抓住,呢喃,「媽媽。」

    有什麼東西落在她臉上,伸手去拂,柔軟而芬芳,睜開眼睛,原來是花瓣,她仍然躺在長凳上,轉頭一看,劉大畏坐在一旁,捧著本岑仁芝的小說看得津津有味。

    天沒有黑,大月亮淡淡影子已經掛在天空一角。

    她身上蓋著的是劉大畏的外套。

    一有知覺,所有愁苦馬上襲上心頭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放下書,「醒了?叫媽媽呢,真嬌縱,家母逝世多年,我不復記憶她的容貌。」

    他竟同她說起身世來,萼生怔怔地聆聽,「是的,無論那人是誰,庸君或庸人,始終要在母腹懷胎十月出生。

    「我出身白工人階級,自幼生活清貧,照片中那與我合照的少女,曾經一度,真確是我深愛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問,「發生什麼事?」

    「她在兩年前嫁予另外一個人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點點頭。「我知道,他們雙雙出國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苦笑,「這倒沒有,不過生活很舒適,已經有一個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他還留著她的照片,珍藏在皮夾子裡,時時看得到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只軟弱了一點點時間,隨即說:「快回酒店換件衣服,你還要去參加宴會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才不去。」萼生別轉面孔,平生至討厭這種場合。

    「小姐,」劉大畏警告說,「人家找你的時候,你不應,你找人家的時候,又叫人家怎麼應你?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一驚,心灰氣餒,原來人到無求品自高這句話千真萬確,在人檐下過,焉得不低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答應過他們七點鐘送你到宴會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千不情萬不願那樣坐起來。

    她並沒有帶赴宴的衣裳,行李中只得一條夏季花裙子,趁酒店商場時裝店尚未打烊,跑進去胡亂挑一件穿上,說也奇怪,人要衣妝,陳萼生整個人似振作起來。

    本來打扮講究全套,髮型、化妝、鞋襪、手袋、首飾,此刻萼生哪裡有心思,瞎七搭八湊合了就隨劉大畏出門去。

    中途她忍不住問他:「你究竟是敵是友?」

    他回答得很老實,「我們永不可能做真正朋友,我正試圖做一個友善的敵人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幸虧聽懂了。

    宴會場內燈火輝煌,場面熱鬧,萼生老遠看到母親穿一套寶藍色絲絨捆緞邊晚服,笑容滿面,精神奕奕,正與主人家握手,她仿佛有備而來,把最好的行頭都帶在身邊。象是完全知道會發生些什麼事:這種大場面正等著她。

    萼生弄胡塗了,難到母親有先見之明?

    更使萼生驚訝的是舅舅岑仁吉一家三口就與有榮焉地站在母親身邊,招呼嘉賓,神出鬼沒,他們都應召而來。

    萼生有第六感,目光在場內搜索阿姨,果然,被她看到仁屏阿姨正淡淡坐在一角喝茶,只是不見午昌表弟。

    她同劉大畏說:「我指去同阿姨談一會兒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就快入席了。」劉大畏不忘他監視人身份。

    果然,先頭見過的那名中年婦女走過來,「陳小姐你可來了,酒會時記者們到處找你,快到首席來如座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萬分不如意地隨她到首席,發覺母親身邊已密密擠滿了人,都想分一杯羹的樣於,舅舅舅母看見萼生也沒有起身移挪讓位的意思,舅母一手按住兒子,示意他也不要放棄與正副文化部長共席的機會,一時間主人家只得吩咐多拿一張椅子來。

    萼生卻如釋重負,打個哈哈,「我坐到副席去一樣。」立刻腳底抹油往後退。

    百忙間只覺母親今晚真威風真漂亮。

    這種角色,演多了,會使人沉醉,說不定什麼時候戲服就脫不下來,人就走入戲中,永遠演將下去,再也不甘心做一個平凡的家庭主婦。

    萼生找到仁屏阿姨,四隻手緊緊握在一起。

    人多,不方便講話,姨甥兩人有默契。

    侍者斟上香儐,萼生貪婪地喝一口,遠遠看著受眾人撮擁著如一顆明星般的母親,舉舉杯子,整杯酒幹掉。

    只聽得仁屏阿姨在她耳畔說:「下個月起我就搬回城裡來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一怔,「哎呀,那太好,要方便得多了。」說不定親戚都會多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仍住你外公的老房子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怎麼一回事?」萼生又詫異又歡喜。

    阿姨微笑,「因你母親閒閒一句話,她說:「我妹妹竟住鄉間,說起來頂委曲的」,上頭把公寓收回環我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張大了嘴,母親的話竟這麼有力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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