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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「老劉,你誨人不倦,我不如向你學習。」
劉大畏微笑,有一天他倆分了手,她回西方去,他會想念她這尖銳不饒人的言語。
「回到老家,」劉大畏吁出一口氣,「你會嫁關世清?」
「嫁他這樣的人是很吃虧的,相信你也明白。」
「太平盛世,無所謂。」
「保不定哪一天就流落在荒島上,屆時換人,只怕來不及。」
「你好似真的長了一智。」
萼生太息,「老劉,你大抵沒有見過比我更笨的人吧。」
她說的都是真話,所以劉大畏不敢出聲。
照說,念新間系的人應當再明敏不過,不但耳聰目明,第六靈感及觸覺,亦該比常人厲害千百佰,舉一反十才是。
希望陳萼生只是尚未開竅,經過這次打擊,也許她已經有所覺悟。
果然,她對劉大畏說,「到此為止,我想我所扮演的戲分,經已結束,主角已經出場,相信我已經可以隨時退回加拿大。」
劉大畏也不瞞她,「你留下權充綠葉也是好的。」
「母親才不需要我襯托,我之不走,純為內疚,我要親眼看著關世清釋放。」
劉大畏微笑,「我送你回去。」
該晚,陳萼生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噩夢。
她夢見自己來到一塊不知名的荒地,看見一整隊穿糙綠色制服的軍人,正在喝令一個黑衣犯人跪下。
那犯人雙手已被牢牢綁在身後,忽爾抬起呆木的臉,萼生一看,魂飛魄散,那正是關世清。
她發狂地呼叫他的名字,可是嘴唇黏著,無法發聲。她掙扎向前,想擋在他面前,奈何雙腿不能移動。
眼看著軍人舉起槍,瞄準、發射、一陣鞭炮般響聲過後,犯人全身冒出濃稠的血液。
他本來跪著,中槍之後,應聲向前撲。真詭秘,他並非全身倒下,而是前額抵地,形成叩頭的姿勢,直到一個兵走前一腳踢過去,屍身才真正躺臥在地。
萼生不住尖叫,她瘋掉了,除卻嚎叫,不能動彈,不如所措。
篷篷篷篷篷篷,有人敲門。
萼生自床上躍起,混身穢汗,大聲喘息。
她起床去開門。
門外站著一個外國男人。
萼生身上只有內衣,可是沒有閃避,她呆呆地半裸向男子直視。
「你沒有事吧,」那男子看清楚她,「我住鄰房,聽見你不住尖叫,你房裡有沒有其它人?」
萼生沒有反應。
鄰房男子也許是好奇,也許是關心,推開房門看個究竟。
見沒有人,放下心,對萼生說:「你服食過麻醉劑?可需要找醫生?」
萼生到這個時候才回過魂來,抓睡袍套上,愕半晌,回答:「我做了噩夢。」
男子詫異,「有這麼恐怖的夢。」
萼生慘笑,「有。」
男子笑笑:「也許是中國人特有的噩夢。」他走了。
萼生關上門,哀哀蹲在一角痛哭,混身每一寸的肌膚都顫抖著跳動,完了,如果關世清不獲釋放,那麼,她一生就得這樣渡過,那還不如跳樓好過。
深夜,實在沒有法子,撥電話給史蒂文生。
他早己休息,身邊也許還有女伴,可是一聽到陳萼生聲音,馬上道:「不用多講,我馬上過來,等我。」
萼生閉上酸澀炙熱的眼睛。
守信用的史蒂文生很快來到,二話不說,取出一瓶烈酒,遞給萼生,示意她喝。
萼生打開瓶塞就灌。
真滑稽,居然還有人問,為什麼要喝酒。
「不怕,」他同她說,「會熬過去的。」
萼生自沙發直滾到地下,不省人事。
就這樣一生!太不值得了,她還沒有風流過。
第二天醒來,床前有三個人,他們不知道是怎麼進來的,關氏去婦以及她母親,三對眼睛齊齊盯著她,只有母親那兩隻有同情心,關伯父關伯母那四隻充滿厭惡。
母親開口了,「敲門沒人應,召來門房,用鑰匙打開門,」停一停,「你的朋友比你先醒,已經走了。」
萼生頹然,關伯伯一定誤會她整夜在房間與史蒂文生胡天胡地。
解釋?說破了嘴有個鬼用,他們是親眼看見的。
她頭痛欲裂,用冷水敷額。
「關伯母有話問你。」
萼生揮揮手,「我所知道的,我已經都說了。」
「關伯母想知道,世清怎麼會闖到禁區去。」
我不知道。
那時候.\n平素文靜的關太大忽然跳起來,歇斯底里地指著萼生尖叫,「你不知道?不是你叫他老遠趕來陪你的?不是你命令他跟你到鄉間探親?都是你都是你!」
她撲過來打萼生。
萼生沒有閃避,臉上身上都著了好幾下。
關先生用手把她拉開。
萼生十分疲倦,「都是我的錯,你說得對,都是我的錯。」坐倒在床。
關先生拖著哭泣的妻子離去。
岑仁芝沉默半晌才對女兒說,「相信你會了解原諒她。」
萼生不出聲,關伯母需要發泄,否則會瘋掉。
「今天我們出去參觀偉大的建設,你要不要跟著到處走走?」
「媽媽——」滿腹委曲,滿眶眼淚。
岑仁芝用一隻食指輕輕掩住女兒的嘴,「媽媽都知道,不用多講。」這並非說話的時候。
萼生這時才發覺母親打扮得無懈可擊,大熱天穿著套裝絲襪半跟鞋,又化著妝。
她說,「我等你梳洗。」順手打開早報。
報上大幅她的照片,旁白說:早就該回來了!
岑仁芝笑說,「照片還拍得不錯。」
母親真看得開,是該這樣,不得不做的事,與其哭喪著臉做,不如笑著做。
她放下報紙,說,「來,我們好下去了。」
樓下有空氣調節的旅遊車在等。
不出萼生所料,劉大畏坐在車上最後一個位置,迭著雙手,見到她們母女,微微笑,露出雪白牙齒。
萼生坐在母親身邊:
自有專人講解沿途風景,只聽得岑仁芝讚不絕口,「真正偉大!」「怎麼做得到!」「巧奪天工!」「東風壓倒西風!」表情充滿敬慕欽佩驚訝。
用詞絕不重複,新穎貼切,更導遊都感動了,更加賣力,氣氛熱烈,人人情緒高漲。
只有萼生深深悲哀,她取出黑眼鏡戴上。
每到一處建設,岑仁芝必然下車來,精神奕奕與眾人合照。
萼生在車上聽見母親說:「今晚回到賓館就把見聞寫下來。」忽然有人鼓掌。
岑仁芝連忙拍手回敬
萼生別轉了頭。
劉大畏自車後走過來,遞一罐飲品給她。
「令堂的著作自今天起可以在書店找到。」
「她不在乎這些。」萼生抬起頭。
劉大畏看到了她的面孔,他狠狠地吃了一驚,他們把她怎麼了,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張焦黃枯乾的臉,住日的紅粉緋緋,猶如被浸到一盤強烈漂劑中,刷一聲褪得無影無蹤,萼生的嘴唇乾燥撕裂,臉頰浮腫。
她除下墨鏡,眼窩呈青灰色,一夜之間,她似失去所有顏色,最可怕的還是萼生的眼神,精神煥散,焦點不集中,她不再在乎,決定聽天由命,劉大畏辯認得出,這是徹底的失望。
他坐在她身邊失聲問:「有人難為你?」
萼生呆鈍地搖頭:「沒有。」
「你的樣子叫人擔心。」
「老劉,我夢見關世清遭到處決。」
劉大畏一震:「我可以向你保證此事不會發生。」
「你向我保證?」陳萼生忍不住笑起來,聲音嘶啞得有點可怕,「你是誰,你膽敢對我有所承諾,當心今晚回宿舍就被調到新疆去。」
劉大畏深感震盪,悽慘地別轉面孔。
他沒想到陳萼生會為此事受到這樣大的衝擊,一夜之間她總算把人情世故弄明白了,從信任每一個人到懷疑每一個人,他間接剝奪了她生活中至大的樂趣。
「讓我開小差到書局逛逛。」
陳萼生低下頭,真的,不如走開一會兒,母親起碼還有四五站要走,她不覺得累,萼生看著也替她累。
她剛下車,就有一位中年婦女趨前來親切地問,「陳小姐到什麼地方去,我們就快開車到模範村去參觀。」雙目炯炯,並不容易打發。
幸虧有劉大畏,他取出一份證件給中年婦女看,陪著笑,解釋幾句。
那為女士說:「可是今晚本市作家協會歡宴岑女士,陳小姐可是一定列席的。」
萼生聽到劉大自作主張說:「我親自送陳小姐去大會堂宴會廳。」萼生一聽到赴宴,不知恁地,胸口作悶,立刻要嘔吐,這才想起,
已經不知有多久沒好好吃過東西,她哆嗦一下,握緊拳頭,必需要堅