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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如果我是你,我會請岑仁芝女士來走一趟,他們也許會聽她的要求。」

    「家母發過誓不再回來本市。」連外婆去世都沒有回來,由此可見成見有多深。

    「也許這是她破例的時候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認為她會破例。」萼生急出一身汗。

    史蒂文生凝視陳萼生,「很少有人會見死不救,文藝工作者如果持鐵石心腸,就不能感動群眾,我認為你對令堂的估計錯誤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發呆,每個人都好象比她成熟,分析起事情來,頭頭是道,幾乎都達到知彼知己的地步,只有她,傻瓜一樣,處處被動,呵陳萼生,經一事、長一智。你要學習之處實在太多太多了。

    「那位朋友對你十分傾心。」史蒂文生壓低聲音,「你要對這種關係善加利用,美新處的同事只能幫你這麼多,往好處想,這下子你可不愁沒有題材了,我保證你十八月內可獲碩士銜。」

    他站起來告別。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史蒂文生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的咖啡。」他揮手而去。

    萼生黯然,她真的老了十年不止。

    回到房間撥電話找岑仁吉教授。

    一次二次三次都沒接通,她繼續嘗試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在一旁忍耐良久才輕輕說:「也許岑教授故意避開你。」

    一言提醒夢中人,當然,消息也許就是傳得這樣快,陳萼生一旦捲入這種漩渦,便由最受歡迎人物淪為最令人厭惡人物,現在還有誰要做她的親戚。

    萼生真正打了敗仗。

    「你呢?」她對劉大畏說,「你還坐在這兒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的任務便是留意你的一舉一動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組長,好生留神,我現在馬上要撥長途電話到溫哥華去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找誰,岑仁芝女士還是嚴嘉淇教授?」

    萼生答:「兩個都找。」

    「嚴教授在紐約參加講座,岑女士正趕來本市,今天午夜時分你已可以看到她同關氏夫婦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張大嘴。

    母親終於屈服了。

    知母莫若女,萼生太清楚母親性格,她從來堅持原則,情願作出犧牲,在所不計,這次三言兩語,在這麼短時間內作這麼大讓步,不用說,也是為了寶貝女兒。

    一時間萼生情緒非常激動,握住拳頭,說不出話來。

    十餘年來,那一迭請柬,駱驛不絕的說客,大大小小利益,母親一寸都不肯移動,如今卻二話不說地隨關氏夫婦東來。

    這些日子,岑亡芝最值得統戰之處也許就是不願接受統戰,如今有關方面難免會說:什麼阿物兒,統統一樣,還不是乖乖就範。

    萼生難過得低下頭來。

    她一時竟不知用什麼顏面去見母親的好,巴不得可以找個地洞鑽下去。

    這一次來,母親不知道要做多少她一貫視為苦差,萬分不願意做的事。

    每個人的愛惡不一樣,選擇奇突,不能勉強。

    拜會、演講,領獎,接受訪問,出席研討會……對於一些寫作人來說,簡直就是殊榮,求之不得,輾轉反側,陳萼生都知道母親對這種繁文褥節無比厭惡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不止一次對女兒說:「你不曉得有些人是多麼容易被得罪。」

    現在母親還是不得不勉為其難,萼生內疚得把頭低垂,她憑什麼叫母親受此委屈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見她神色慘白,因勸道:「只不過是回到自己國家來走一趟而已,不致於這樣痛苦吧?」

    萼生緩緩說;「你受的訓練,一生以上頭指示為重,我們卻最重視個人的意願。」

    小劉咀嚼:「個人的意願?」

    「換句話說是人身的自由。」

    小劉訕笑,「所以你們的社會問題瘡疤累累,人人無法無天,肆無忌憚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種代價是值得付出的,因此有人嚮往西方社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他們嚮往的只是物質生活。」

    「老劉,不要再爭論下去了,否則我會被逼請你能離開這間房間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根本持有偏見,有欠客觀。」

    「彼此彼此。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不去理睬她,取過筆記本子,寫下班機號碼與時間,「要去接飛機的話,準時到。」

    他揚長而去。

    萼生一直等他來接她到飛機場,但是他沒有來,電話也沒有響過。

    酒店房間能有多大,萼生卻時常側耳聆聽小劉有無敲門及打內線上來。

    失望之餘,她只得下樓去叫計程車。

    這個時候,小劉的車子駛向前來,他換了一輛吉甫車,萼生落魄之餘心不在焉沒注意到,嚇一跳,退後,才發覺司機是他。

    穿著整潔便服的他分外有一種懾人的氣度,當一個人忘我地投入工作或服務時,往往有這種氣質,若念念不忘我我我,則永無可能落落大方。

    他看她一眼,仍然用那種揶揄的口吻問:「你那些多姿多采的化妝品呢?該用的時候不用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見了他如見到苦海的明燈一般,那裡還敢與他駁嘴,連忙上車。

    車子直向國際機場駛去。

    一抵埠,萼生就明白小劉叫她化妝的原因。

    接機室有盛大的歡迎儀式,萼生看見紅綢黃額上打著明黃色大字:歡迎岑仁芝女士到訪。中外記者手持照相機靜心等候,一邊還有代表正不耐煩地對手錶時間,還有兩個漂亮的少女手持鮮花。

    不明就裡的人只當岑仁芝衣錦還鄉。

    史蒂文生也在,站一角向萼生招手,他走過來,輕輕說:「令堂行動迅速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憔悴無言,今天原來是她飛回家的日子,沒想到行不得也哥哥,更把母親也引了來。

    說時遲那時快,玻璃門被推開,岑仁芝一出現,鎂光燈立時間閃爍起來。

    離遠,萼生歉意地看看母親,經過長途飛機折磨,老媽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,正瀟灑地朝記者淺笑,絲毫不覺意外,也沒有失措,倒底是見過一些場面的人。

    她保養得極佳,其實已經上了年紀,可是因為身型纖細,打扮入時,看上去宛如中年人。

    她的目光以在尋人,萼生鼻子一酸,連忙在人群中往上擠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發現了女兒,一把摟住,萼生輕輕地叫著媽媽,岑仁芝充滿愛憐地用另外一隻手去攏女兒的頭髮,溫柔的手一觸到萼生的前額,萼生紊亂的心緒已經平定一半,時光倒退倒退回去,回到萼牛很小很小時候,有什麼煩惱,只需叫一聲媽媽,母親自會得噗出去替她退敵,母親一隻手臂擋得住洪水猛獸。

    呵母親目光中沒有絲毫責怪不滿的神色,萼生不能肯定她是否有資格在這一生內勝任做人母親,她自問沒有老媽一半涵養忍耐。

    陳萼生緊緊握住母親。

    記者大樂,紛紛按下攝影機。

    有人把麥支風遞到岑仁芝跟前,只聽到她笑咪咪說:「早該來了,早該來了,俗務纏身,走不開。」既來之則安之,存心做一齣好戲。

    跟在岑仁芝身後的是關氏夫婦,關伯母雙目腫如核桃,分明是哭得不亦樂乎,萼生連忙握住伯母的手。

    關氏夫婦連忙把萼生拉在一旁詳加盤問。

    管生只得儘量似沒事人般輕描淡寫作答。反正是死,萼生想,安樂死好過驚惶死。

    呵原來每個人在要緊關頭都會似模似樣的做起戲來。

    飛機場外自有接岑仁芝的車子,她將住在一級賓館裡,行程中所有節目已被密密安排好。

    眾人似擁著大人物似擁走岑仁芝;

    萼生聽得身邊有人感慨,「一支筆寫出這般地位來,也不枉此生矣。」

    「聽說只要她肯答允,由上頭出面替她搞全集,重新出版。」

    「其實說真了,你有無讀過岑仁芝作品。」

    「流行作品耳。」另一人酸溜溜答。

    「千萬別這麼說,上頭要對其作品重作詁價,尋找其社會意義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上頭要怎麼說,就怎麼說,愛怎麼辦,就怎麼辦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若出去鍍過,長居海外,也有這個資格。」

    兩把聲音漸漸遠去。

    人群逐漸散開。

    岑仁芝坐在大房車內向女兒揮揮手,表情自然大方,沒有一絲破綻。

    這段時間,劉大畏一直跟在陳萼生身邊。

    關氏夫婦則已乘車前住酒店,第二天一早他們要去領事館辦理有關手續。

    偌大的接待室只剩陳萼生與劉大良兩人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看萼生一眼,「你不像令堂。」當然是貶非褒。

    「是,母親能幹精明得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麼說,你象令尊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父親沉實細緻,性格十分可取,我只象我自己。」

    父親此刻一人在家,可能完全不知發生什麼,母親的憂慮,一向歸她自己,並不了慷慨與家人共享,她可能只告訴地、她要往紐約購物觀光,使跑了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你要多多向令室學習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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