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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她與關世清一樣,因在西方長大,自以為集東西兩岸文化精萃,又見一般人如此崇洋,心中漸漸自大驕傲,不虞有他。
挑擔子的老人進去了,萼生也終於站起來,拍拍酸軟的雙腿,還是回去等外國人的消息吧。
她轉身,卻聽見有人說:「我答應過請你吃燒餅豆漿。」
她嚇一大跳,轉頭,看到劉大畏站在她面前。
她看著他良久,他的身型忽然高大,令她退後一步。
「你是誰?」她問他。
「劉大畏。」至少這是他的真名字。
「不管你是誰」萼生的聲音非常疲倦,「你都是一個好戲子。」
劉大畏並沒有道歉,他冷靜地說:「我也不過是聽差辦事。」
「是嗎,我還以為你要儲錢結婚。」
劉大畏不語,過一會他輕輕說,「那一部分是真的。」
萼生更生氣,所以這樣活龍活現地騙取了她的感情。
「我有這麼重要嗎,何用勞駕您老親自出馬。」
「你並不重要,你只是一個學生。」劉大畏坦白的說。
萼生自尊又受到打擊,「可是我替美新處撰稿。」
劉大畏微笑,「美新處大抵一年來一百個撰稿員。」差點沒加一句「都是庸才。」
「那為什麼視我如貴賓。」
劉大畏說:「那是因為令堂的緣故。」
呵,又是因為老媽。
「她一直是我們統戰的對象,而該項任務,最近由我們一組負責。」
萼生不再托大,她問,「你不怕我回家把這一切都寫出來?」
劉大畏有點憂鬱,「你不會出賣朋友。」
朋友?朋友!
陳萼生忽然拾起頭,哈哈大笑起來,驚起樹上小鳥。
劉大畏一聲不響,待她發泄過後.\n才說,「為什麼我們不能繼續做朋友?」
萼生憤慨地說:「你把關世清放出來再說。」
「關世清事件全屬突發,你只能怪他自己冒失魯莽,與人無尤,他不在我的管理範圍之內。」
「你撇清。」
「絕對不是,你冷靜下來,就知道我所說屬實。」
「你們門門戶戶都是暢通的,官官相護,怎麼會沒有辦法?」
在氣頭上.\n話一出口,就知道此言又錯:這種強詞奪理口氣,同岑子和心懷偏見看西方國家的移民法津又有什麼不同,萼生不由得漲紅了臉。
「我知道你關心關世清,我不會怪你。」
「那一天我們聽到兩下槍聲,他有沒有受傷?」
「沒有,他絲亳無損。」
「他被收在什麼地方,環境怎麼樣?」
「我可以告訴你,那裡不是喜來登酒店。」
萼生又泄氣。
「你還吃不吃豆漿燒餅?」
反正已經到這種田地,劉大畏已對她坦白,還怕什麼呢,萼主頷首。
他把她帶進宿舍飯堂,找一個光亮潔淨雅座,叫一大碗豆漿,替她調味:一小撮碎榨菜蝦米,兩滴辣油,些許醬油,以及一碟油條。萼生嘆口氣,「你真不像他們。」
「在你心目中,我們是怎麼樣的,你倒說說看。」
萼生講不出。
劉大畏卻招供:「沒見你之前,我也不相信你會像你,我絕以為你會露胸露腿,猛嚼口香糖,說話吊兒郎當,目中無人,傲慢無禮,中不中,西不西。」
萼生不響,她十七歲時,活脫脫就是劉大畏所形容的樣子。
「我錯了。」
萼生說:「我也錯了。」
劉大畏倒底也是年輕人,忽然說:「都是中國人,為什麼有這種隔膜?」
萼生低頭喝豆漿,香而滑,又醒胃,但沒有心情欣賞。
「你奉命調查我,必定得寫報告吧,寫得好,有晉升機會。」
「我一枝筆一向不高明。」劉大畏微笑。
萼生揚起一條眉,這麼說來,他是存心放她一馬了。
「不過我寫的全屬事實:陳萼生該人不可能構成任何不良影響。」萼生啼笑皆非,以她那塊材料,既不能成事,亦不能敗事,但是內心有第六感覺,母親會因她受到影響,她這次東來,事前的確應該與媽媽詳加商議。
食堂里的人開始增加,說話不再方便。
「老劉,請送我出去。」
「你從來沒有忘記說請,終有一天,你會說:「老劉,請滾蛋!」」
「小時候不說請,母親假裝聽不見我在說什麼。」
「這是你們的國民教育。」
「你們呢?」
「我們講真誠意,雖然有時吃相難免難看。」
走到門口,萼生才問:「你幾時知道我跟著你。」
「一條街深宵只得兩部車,小姐,你說我幾時曉得你在跟我?」
「我真是愚不可及!」萼生跌足。
「業餘水準不外如此。」劉大畏又笑。
萼生看著他,「老劉,假使你也是加拿大人,我們真的可以做朋友。」
劉大畏雙手插在褲袋中不言語,過一會兒他輕輕說:「也有可能你不屑看我一眼。」
這種情形,他倆還在談這個,萼生對關世清有最大的歉意。
「阿關不會受到拷打吧。」
「我向你保證這不是一貫做法。」
「我不明白何以阿開會遭到逮捕。」
「真的不明白?讓我告訴你。」劉大畏聲言變得冷冷,「他像所有西方文明大國的洋人一樣,紆尊降貴,大模大樣,跑到發展中落後地區來冒險獵奇,目無法紀,為所欲為,禁區標語在三十公尺外已清晰可見,他視若無睹,以身試法,認為至多跳出兩個土人來,給兩條香蕉賄賂一下,即可擺平,要不,他還有其它法寶,其中一樣叫做護照,
撲向領事館懷中大聲哭訴,叫大人出頭,無往而不利,他總不相信,跑到別人的家去,要尊重別人的規矩。」
萼生嚇得臉上一陣紅一陣青一陣白。
這也不就是在說嗎。
過一會兒萼生說:「愛國毋須張牙舞爪,挑戰全人類。」
劉大畏不出聲。
萼生補一句,「我表弟蔣午昌並不見得比你更不愛國,人家可不口口聲聲掛在嘴角,人家不過是個養豬人。」她拂袖而去。
劉大畏卻跟在她身後。
萼生猛地轉過頭來怒問,「你幹什麼?」
「小姐,我以為你要車。」
萼生氣平了,論智慧論才幹論機心論手段,這個年紀與她相仿的年輕人何止高她十倍,輸給他,她心甘情願,五體投地。第六章 史蒂文生在酒店等她。
見到萼生,他嚇一跳,「這是你嗎?萼生,你足足老了十年瘦了十公斤!喂,你要保重自己。」
「坐下來,老史,談正經事。」
「專員已經通知關世清的家長。」
完了,將來關伯伯關伯母若不能活至耄耋,再也不是為別的。
「關氏夫婦正趕著飛過來。」
萼生閉上雙目。
「我還得到另外一項寶貴的情報。」
萼生看著史蒂文生。
「假使令堂岑仁芝女士肯為這件事來走一趟,關世清事件可能會得到完滿解決」
「我完全不明白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,」
「你毋須理解分析,你只需接受事實,坦白的告訴你,到今天為止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從東方往西方飛,會賺得一天時間,而自西方飛回來,又會損失一天,管它呢,我已承認時差必須如此運作。」
萼生狐疑地問史蒂文生:「為何家母的身分如此重要?她只不過是個小說作者。」
史蒂文生嚴肅地答:「在商業社會裡,小說作者的責任可能只是娛樂讀者,可是在另外一個地方,他們可能另有任務。」
「為什麼十多年都緊緊盯住家母?」
「我做過一點小小資料搜集,岑仁芝在你出生之前,已是本市至有群眾基礎的寫作人。」史蒂文生降低聲線。
「可是,她早已退休,並且,本市書店中連一本岑仁芝著作也沒有。」
「他們還是想爭取她為本市寫宣傳稿件。」
「我不相信。」
史蒂文生攤攤手,聳聳肩,「信不信由你。」
「你有什麼憑據?」
「問你的朋友。」史蒂文生指一指坐在另一桌的劉大畏。
萼生板著面孔,「他並非我的朋友。」
「看上去也不似你的敵人」,他停一停,「這種時候,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好得多。」
萼士抬起頭,「我們幾時可以去探望關世清?」
「誰也不能見他。」
萼生變色,那麼,關氏夫婦千里迢迢趕來幹什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