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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「還是你帶我到處逛逛吧。」
第一站到銀行,她要去兌美金,付車資結劉大畏的時候,她厲聲說:「收取外幣是違法的。」
他答得飛快,「你不講,誰知道。」
萼生隨即發覺她言重了。
走入最大型商場,她發覺所有名貴消費貨品均可以美金作交易單位,同前從沒有什麼不同,出示護照,放行支票立刻兌現,方便之至,唯一分別:售貨員服務態度之佳,堪稱一流。
她什麼都沒有買,價錢實在太貴了,令萼生咋舌,在北美洲中級城市長大的她穿慣了八十元一件的連身裙,認為一千八百的襯衫簡直荒謬,穿上可以任意飛翔嗎,還是腳踏實地的好。
小劉站她身後,留意她表情變化,細聽她的評語,不禁深深嘆息,資本主義搞什麼鬼,怎麼栽培出這樣樸素純真的女子來。
遊覽半晌,萼生轉過頭來向小劉眨眨眼,「漢堡?」
劉大畏胃口壯大了,「天天漢堡?」
「老劉,你別過分。」
「我聽說日本菜最好吃。」
這下子陳萼生上當了,在她的地頭,因為海產豐富,日本菜並不算特別名貴,所以她只略想一想,便豪慡地說,「你帶路吧。」
那劉大畏如願得償,大喜過望,搔著頭皮,一副不知自己交了什麼好運的樣子。
到餐廳坐下,打開菜牌,陳萼生看到價錢,額角險些冒出汗來,風疹差些復發,倒底有涵養,只是瞪老劉一眼,只打算叫客麵條。
老劉忽然輕輕說:「看你,荷包比我還澀,我請你算了。」
比陳萼生闊綽有什麼稀奇,只有岑子和母子才會相陳萼生隨時一丟手就能甩出十萬八美金,直至今日萼生每月只能自父親領得三百元,每次取款,父親還絕不放過她,擰擰地面頰,笑「這女兒恐怕要養一輩子」,萼生不知道多麼渴望經濟獨立,不然的話,不會一聽美新處的出價,立即忙不迭把功課接下來,不過這次不能叫劉大畏請。
辛辛苦苦走單幫,冒風險,他貯錢娶老婆的故事感動了她。
吃頓好的不算過分,她揚手叫來女侍應。
一邊還不忘打聽民生行情,客人都是些什麼人,你們老闆是誰,生意好不好……女侍應很大方地告訴她,鋪子屬於泰古集團,生意一貫不差,客人華洋雜處,萼生記得泰古這間大公司早已是遷冊,可見亦是外商。
聽不出端倪來,萼生因問小劉:「一兩百美金一頓飯,你也要賺好幾天吧?」
小劉說了實話,「我的收入哪裡有準則,遇上淡季,三天沒一單生意,這館子裡客人階級不一樣。」
「不都是無產階級嗎?」
「開頭的時候是,後來生活在俗世上,身外物未免積聚日多,扔都扔不掉。」
萼生差些沒笑出眼淚來。
她沒想到一萬數千公里外的一個司機與她可以談得這麼投機,不過這句話有語病,階級觀念太重了。
最終由萼生結帳,她一生中最貴的一餐,毫無疑問。
原本想匆匆離開這所消費昂貴的大廈,劉大畏叫住她。
他有點忸怩。
「什麼事?」萼生大奇,他也會不好意思。
他指指櫥窗,那是賣體育用品的店鋪。
「勞煩你替我買雙六號女裝球鞋。」
是給他的愛人的。
萼生溫和地說:「我同你進去挑。」
「算了,我這身打扮,徒遭白眼。」
「金錢面前,人人平等,來。」
「小姐,」他急了,「你倒底幫不幫忙?」
萼生扭他不過,只得叫他在門外等,跑進去,買一雙六號鞋交他手中,他要把錢還她,萼生拒收。
他愛她。
這樣千方百計要對她表示一點心意。
萼生主觀地認為劉大畏不是一個壞人。
回程,萼生吩咐小劉載她往兒時熟悉的地方遊覽,她就讀的小學卻已經拆卸,改建為一座設備先進的半自動郵政局。
萼生惆悵地留戀門外一棵影樹。
就在這棵樹下,小同學與小同學虛榮地比較午餐便當之優劣,萼生被比下去那日,使回家哭著臉訴苦。
母親教訓她;「將來你是誰才最重要,一個人的高下,同午餐盒子裡裝哪種三文治有什麼關係。」
母親真是有個百折不撓的大女人,把所有細節抹煞,目空一切瑣事。
話是這麼說,倒底第二天還是給女兒換了噴香的燒牛肉三文治。
太多回憶,萼生蹲在鳳凰木下不肯走。
將來結婚生子,如果夠運,養的是女兒,能夠把她帶到這棵樹下來,把往事都告訴她,多好。
假使是兒子,不必了,他們不會懂,要是明白,也太不象鬚眉男子。
劉大畏蹲在一角陪她。
退學那日,老師對她說:「陳萼生,你是一個好學生,我們不捨得你走。」
師生一起傻氣地流下眼淚。
同學們送她一本紀念冊,上頭有全班報名照與電話地址,她一直放在身邊翻閱,結果大意地遺漏在飛機上,父母一直托航空公司找,自然毫無音訊。
回程中劉大畏忽然說:「你外國朋友不少呀!」
萼生一愣,此話何來?
「我親眼看見外國人把整卷美鈔交你手中。」他看到的一定是史蒂文生。
萼生本想解釋,一轉念,覺得沒有這種必要,便稀疏平常地說:「這種男明友,我全世界都有。」
劉大畏這精靈的小子,便馬上知道人與人之間還是維持一個距離的好。
「晚上我還要出去,九點請來接我。」
她數鈔票給他。
奇蹟出現了,小劉居然推搪,「不用這麼多。」
萼生笑,「啊,忘了娶老婆的事了。」
真的,怎麼可以忘掉,太不象劉大畏了,於是才勉勉強強的收下。
舅母在酒店大堂等她。
萼生看看時間,正好喝下午茶,使請她到咖啡室坐。
舅母氣色本來不大好,後來見萼生小心服侍,使回心轉意。
她開門見山說:「子和有子和的不是,無端端把女朋友也帶來見你幹什麼?」
萼生唯唯諾諾。
「我根本不喜歡那個博小欣。」
萼生急忙把點心往舅母跟前送。
「子和說你已經答應他,我們這邊就開始辦事了。」
萼生嚇一跳,潑翻手中咖啡,「舅母,我什麼都沒答應過,你誤會了,我根本沒有能力,我不名一文。」
舅母雙眼瞪出來,表情如被人灌了一嘴海水。
萼生雙手亂搖,「這件事我擔當不起,舅母,你多多包涵。」
舅母的手本想往桌上一拍,可是回心一想,明明有求於人,態度怎可強硬,氣焰便短了一截,又見萼生一臉惶恐,不似假裝,便想留個餘地。
「你沒有辦法,你父母有哇。」
「舅母,整件事在移民法律上是行不通的。」
「怎麼不通,把人先弄出來,木已成舟,讀書也好,做小生意也好,甚至結婚也可以,一定能夠獲得居留權。」
萼生幾乎沒衝口而出:除非岑子和願實與我結婚。
不行,舅母一聽,保不定明天就去辦喜事。
只聽得她痛心憤慨地說:「你們不肯幫忙罷了。」
「舅母!」萼生實在忍不住,「依我的觀察,你們一家過的日子,在本市堪稱上上,即使成功移民到加拿大,頂多做一戶中下人家,為何棄上而取下?」
舅母呆住,她似乎也弄不懂,說不出所以然,風氣流行走,走得動表示有辦法,有門路非鑽不可,否則沒有話題,無事可做,於是你走我走人人都走,走風自九十年代吹起迄今未停。
一直鬧走,吵得岑教授都不再搭腔,現在被萼生一問,結巴半晌,她答:「子和在這裡生活,前途會受到壓抑。」
萼生直言,「你怕子和不夠競爭能力,將來拿不到分數,要撤到鄉間住。」
舅母雙眼忽然紅起來。
萼生知道她猜中了,暗暗嘆口氣。
「在我們的社會中,競爭只有更激烈,淘汰更加劇烈,適者生存,都會好比原始森林,年輕人一樣要花盡心血明爭暗鬥,假如子和不善奮鬥,在哪裡都不會出人頭地。」
舅母一怔,眨眨眼睛,淚水汩汩流下。
萼生得理不饒人,「哪裡都是人吃人的世界,你聽說過資本主義社會不良少年問題沒有?似一個毒瘤,永無治癒希望。」
萼生的舅母擦乾了眼淚,「只要你答應照顧子和。」
「舅母,我沒有能力,我只比他大幾歲,我自身難保。」
「怎麼會,你吃的你用的你住的分一半給子和不就已經很好?這只不過是暫時性的,又不會一輩子靠你,何況他是你兄弟。」
萼生再一次啞口無言,腦海中電光石火間閃過兩個字:共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