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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是外婆來了,萼生急急去開門,一看,不是,是母親,母親竟找下來。

    「媽,我沒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萼生,快跟我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等我收拾行李。」

    「記得帶護照。」

    護照,對,那本陳萼生從來不曉得有多矜貴的護照擱在什麼地方去了?

    她滿頭大汗的找,尋著了,才想鬆口氣,卻發覺護照深藍色的面子漸漸變色,不對了,不是它,怎麼辦?

    萼生驚醒,連忙撲到床上打開百寶袋翻出護照。緊緊抓在手中,三魂六魄才歸了位。

    房門蓬蓬地響。

    萼生去開門。

    門外當然不是外婆,自然也不是媽媽,而是表弟岑子和,他身邊還拖著一個打扮妖嬈的長髮少女,他怎麼來了,萼生一臉茫然。

    「表姐,我們約好今天下午見面,貴人善忘?」

    約好的?幾時?

    子和卻已經招呼朋友進房來。

    萼生只得退開讓他們坐。

    那少女一隻手握緊子和的手,整個身軀往子和手臂上靠去,眼珠子骨碌碌不停地轉,像是要自眼眶中直轉出來掉下樓梯去。

    眼看見萼生才摘下的紗巾,就立刻伸手取起,愛不釋手地把玩。

    子和即刻說:「表姐這種小零小碎的玩意兒最多,你喜歡你就拿著好了,表姐自會送你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白比他們大好幾歲,一時間卻以啞子吃黃連,不知應付。

    那少女老實不客氣,立刻把紗巾系在脖子上,騰出空手,又來搜別的東西。

    子和又笑說:「表姐,麻煩替我們叫兩客咖啡,兩客公司三文治,兩客粟子蛋糕,對了,你吃什麼?」

    萼生真正愕住,太厲害了。

    一時失策,竟撥電話叫侍者把食物送上來。

    咖啡來了,喝過吃過之後,子和說:「表姐,我今天來,有事與你商量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睜大眼睛。

    這時那少女使勁推他,子和便介紹道:「表姐,這是我女友博小欣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早已對該名女子刮目相看,歷史上的尤物大抵都是這副德性,否則怎叫異性神魂顛倒,死而後已。

    子和說下去:「表姐,這次我來找你,母親是同意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什麼話,你說吧。」大抵是要一兩件小禮物。

    「表姐,我要到加拿大去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一時還不明白,「去旅遊?你辦了手續沒有?」

    子和低了聲音,「你回到家,替我做簽證,申請我過去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一怔,「假使你打算過去讀書,先要聯絡學校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你做保證人,給我一封信,我在這邊走後門,給個十萬八萬美金費用,馬上可以成行,表姐,這件事你一定要幫我,款子我將來會還給你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不相信雙耳,她瞪著這名表弟,無言。

    子和說下去:「小欣想跟我一起去,好事成雙,表姐,反正你有能力,舉手之勞耳,到了加拿大,我們先住你家、然後結婚、讀書、找工作、不消一年,賺夠了錢,把小欣父母也接出來,你就沒事了,你看,這件功德無量的事,就交在你手中了。」

    說罷洋洋得意,神氣活現。

    萼生眨眨眼,不相信這番話會自岑教授之子子和嘴裡說出來,傳出去,陳萼生隨時會羅辱華大罪,竟把這裡的優秀知青形容得這般無知無良,那還得了!

    定定神,萼生說:「我覺得你剛才說的話,同事實有點出入。」

    子和揚揚眉毛,完全不明白表姐在說些什麼。

    千頭萬緒,萼生不知怎麼樣為他分析才好,她取起咖啡杯子喝乾,然後說:「搞移民,應當往這邊的加拿大公署辦理申請,索取表格填寫。」

    子和一征,老氣橫秋的說:「那是沒有特權的人所做的事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急了,她不想誤導他,給他虛假的希望,便直接了當地說:「在我們國家裡,沒有人是特權分子。」

    子和臉色一變,十二分不高興地說:「表姐,天下烏鴉一樣黑,尤其是老資本主義社會,怎麼會沒有後門可走!」

    說出來沒人相信,陳萼生這一生人,偏偏就沒見過後門,她只知道付多點錢可以買到頭等戲票,如此而已。

    「子和,我是一個學生,到今日尚無經濟獨立能力,沒有資格做任何擔保工作,況且,你只是我的表弟,路人皆知,五大類親屬移民中並不包括表親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,子和的女朋友傅小欣忽然冷笑起來,用一雙靈活的眼睛睨著萼生,以一種很揶揄的語氣說:「你不肯幫忙罷了,何必講一車廢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冤枉,」萼生叫苦:「非不為也,乃不能也。」

    子和說:「表姐,我有很多同學,都是這樣出去的,不到一年,就賺大錢,發大財,汽車洋房,應有盡有,所以母親才叫我來跟你商量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張大咀,無言以對,她好象已對岑子和說過,他們陳家在溫哥華的小木星,迄今仍需供款。

    岑子和同女友已經站起來,「我回去同媽媽說,你不願意幫忙。」

    「子和,你聽我講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才不要同你說,有話你同我媽說。」

    岑子和竟拂袖而去。

    萼生哭笑不得,她竟不知舅母有這樣大的權威,此刻毫無疑問,整件事已經升級,她要與長輩對話了,萼生累到極點。

    用手托住頭,不發一言,獨守斗室。

    所見所聞,都頗有點叫她吃不消。

    她輕輕拾起那本珍貴的護照。

    護照與陳萼生與生俱來,甫滿月,就跟父親入籍,做了外國人,去領了第一本護照,首頁小照片內是一個黃皮膚的新生兒,沒有什麼頭髮,眼睛還不大睜得開,可見做不做加國公民,完全不是她的選擇。

    萼生的父親是六十年代的留學生,到七十年代烏倦知返,才辦妥入籍事宜。

    最奇的是母親,她一直只用臨時身份證明文件旅遊,在國籍一項後面,偌大一個無趣的字:STATELESS,無國籍。

    在香江住了三十年,沒有國籍,身分不明,十分曖昧,當時英國殖民政府發一本小小綠皮書給她應急,待隨丈夫到了加國,因不願辦理宣誓唱外國國歌手續,一直沒取到正式護照。

    萼生聽過母親慨嘆:「活了大半生,無法證明自己是什麼人,天天這樣非驢非馬的過。」

    岑仁芝不願意做外國人,但是她愛上目前這種自由自在、無拘無束的生活,於是繼續含糊地過日子。

    成年後萼生勸過母親:「只不過是一本旅行證件而已。」

    岑仁芝這樣回答女兒,「對,你也兄不過是我體內一組細胞繁衍的結果而已。」

    母親不是普通的母親,萼生哪裡說得過她。

    陳萼生連岑子和都應付不了。

    兩個表弟,性格相差天共地,最令人不服氣的是,岑子和也好算是特殊階級天之驕子了,他的享受,很可能由蔣午昌這種勞動階級用血汗繳稅間接供奉,卻當不知足,誤聽山海經,以為西方社會遍地黃金!拾得動就可以拾,一定是看好萊塢電影看得太多了。

    與子和一席話,萼生情緒低落,連臉上的腫塊消失也沒有慶幸。

    傍晚,史蒂文生前來照顧小師妹:「我們在三樓的音樂酒吧,下來喝一杯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原以為可以向外國通訊社的前輩討教討教,誰知那幾個人的身邊都帶著女伴,萼生完全不方便講話,過了十來分鐘,她識趣地告辭。

    史蒂文生追上來,「你有心事?」

    萼生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明天有什麼節目?」

    「去參觀本市各項偉大的建設。」

    史蒂文生會心微笑,「我早說過,女同事們都不大喜歡這個城市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沒好氣,「洋基回家。」

    第二天早上,酒店門外停著輛大型旅遊車,自有車掌小姐向每位人客介紹:「歡迎免費參加本市最新建設,三小時後送返酒店。」笑容可掬。

    萼生沒有上車。

    她要看的,肯定是另外一面。

    背後傳來一把聲音:「你應當上車,節目不錯。」

    這準是劉大畏,回頭,果然是他。

    只見他邋遢如故,拍著手說:「今天不做蒙面女俠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請問節目包括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參觀三間大學的先進設施,股票交易所運作,東南亞最大衛星傳播站,電腦控制的本市交通系統,還有,最新蓄水庫,以及腦、心、肺科醫院。」

    難怪免費,悶死人,恐怕貼上午餐亦乏人問津。

    「我不要看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姐,你要看什麼?」

    神秘的東方:鴉片窟、jì院、三合會、石板街、避風塘、蛋家婦撐著小艇過來招手,哈羅哈羅,身邊蹲著衣衫破爛出屁股的小孩……

    乞丐、水兵、酒吧、脫衣舞、城寨、徙置區,最好還有崇洋的親友,看見萼生誠心拜服,而不是像岑子和那樣毫無懼色地索款討債。

    太先進了,太乾淨了,萼生不要上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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