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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萼生嘆氣,她有點自顧不瑕,摸一摸額頭,只覺發熨,要命,鄉間一日游,好象已經叫她吃不消。

    萼生倒在后座,昏昏入睡。

    醒來是因為拿電筒照她的臉,她擦擦雙目睜開眼,「什麼事?」車子已經停下來。

    「小姐,」車門被打開,「請出示閣下身分證明文件。」

    是兩個穿制服的警察。

    萼生頭暈身熱,十分馴服,取出護照給他們視察。

    其中一名說:「陳小姐,你好象不大舒服,回到酒店,我建議你馬上找醫生看。」

    隨手把護照還她。

    萼生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去吧。」

    小劉得令,速速把車駛走。

    這時已可看到公路盡頭灰色天空下大都會高樓大廈的剪影,白森森,有點可怕,萼生不由得閉上雙目。

    劉大畏問:「你覺得怎麼樣?」聲音充滿關注,「忍一忍,馬上給你叫醫生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羞慚地呻吟,「我真無用,全身痕癢,混身發熨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會不會對豬只敏感?臉上都是風疹腫塊。」

    太滑稽了,太嬌縱了,萼生無地自容,無論哪個國家靠她這種年輕人,都肯定前途堪虞。

    她問:「剛才那個檢查站,查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許多鄉下人想偷到城內幹活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。」

    「務農多吃苦,根本沒有停下來的時間,天蒙亮起來,不停操作,直至天黑,哪有午飯時間,下班鍾數,公眾假期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我表弟午昌很快活滿足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他端是個好青年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又呻吟一下。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好象要客死故鄉了。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實在忍不住,放聲大笑起來,響亮豪慡的笑聲注滿車廂每一個角落,萼生這次一點不怪他,反而覺得他笑聲令人振作。

    小劉呢,也對這位女客好感漸增,適才看到她對窮親戚毫無保留的熱情愛護,端的十分難能可貴,小劉總以為西方大國長大的人,多多少少勢利功利,他意外了。

    到達酒店門口,萼生像看到家一樣,忙不迭跌跌撞撞下車來。

    小劉扶她進大堂,萼生即時叫服務人員替她叫醫生。

    小劉對她笑笑,「我明天來看你。」

    外籍醫生在廿分鐘後趕到,和藹可親,笑道,「我們好似患了敏感症呢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照過鏡子,面孔已經紅腫得同豬頭一樣。

    她急得淌下淚來。第三章  「別怕別怕,我能看看你的護照嗎?」

    再看要爛了,萼生取出小冊子給醫生過目。

    「加拿大人,好極了,我們是同鄉。」醫生笑,這才開始替萼生檢查身體。

    萼生疑竇頓生,「你只替加籍公民看病?」

    「對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當地人呢,看當地醫生?這麼怪。」

    「當地醫生不足,我們應聘來工作,酬勞十分理想,陳小姐,請伸出舌頭。」

    「醫生都到哪裡去了?」

    「你沒聽過本市在九三九四年的著名移民潮?」醫生詫異。

    萼生不語。

    「腫塊過兩天就會褪掉,我給你服食鎮靜劑,希望你稍安毋躁,還有,城市人還是留在城市觀光的好。」醫生笑著離去。

    萼生倒在床上,忽然想起家來。

    母親們許有母親們的道理,孩子們非要到吃了苦,才會知道,平日只覺她們只會千方百計阻擾掃興潑冷水。

    萼生嘆息一聲,藥力發作,在輕柔的彈簧床上睡著了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早上,萼生接到男友關世清的電話,她一邊取小鏡子照面孔,一邊說:「我也想念你。」看到腫塊比昨日更紅更專,氣得眼淚情不自禁淌下。

    那頭關世清聽得女友飲泣,深深震盪。啊!原來她愛他。「萼生,萼生,你要我來?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不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立刻去辦手續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你聽我說——」這傻小子。

    「為汁麼要壓抑自己的感情,為什麼不敢抒發出來?過十年八年,青春一逝,機會不再,一定後悔。萼生,我知道該怎麼做。」關世清竟掛斷了電話。

    「喂,喂!」

    萼生也不再去理他,自顧自下床梳洗叫早餐換衣服。

    旋開水龍頭,伸手接著冷熱水,才懂得感激現代生活。

    有人敲她的房門。

    「誰?」她揚聲,千萬不要是旅遊協會人馬,她今日沒有精力聊天。

    「劉大畏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一急,順手抓一方紗頭巾,蒙在頭上,才去開門。

    險些兒不認得劉大畏,為了方便出入酒店,他修飾過了,頭髮往後梳,露出一張開朗的長方臉,短袖襯衫與長褲均十分整潔,腳上是雙新球鞋。

    「還沒有好?」又說:「嘩,一個人住雙人大房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煩惱,「似個大麻瘋。」

    紗巾是黑色的,印著一隻只蝴蝶,小劉依稀可看到萼生五官,感覺奇突,似蝴蝶停在她臉上。

    「我給你帶來了黃糖生薑湯,這是我家土方,一喝風疹就好,你要是不敢喝呢,我也不怪你。」他取出一隻保暖壺放桌子上。

    萼生一向把所有土方當巫道,可是今天想法完全不同,她打開壺蓋,一口氣骨朵骨朵,把薑湯喝光,土方洋方,治得好病的均是良方。

    小劉十分高興。

    早餐來了,他一貫讒嘴地看銀盤上的食物。

    萼生微笑,「我只要咖啡,余的請你。」

    她說話的時候,口氣噴在紗巾上,它便揚一揚,小劉很喜歡看,又不好意思盯著瞧,故低頭大嚼。

    「有沒有後悔?」他老氣橫秋地問她。

    「才沒有。」鬥嘴硬。

    小劉看看她,「你今天不出去了吧?」

    萼生氣餒,「打敗仗,無話可說。」

    他忽然要求;「你把蓋頭掀開我瞧瞧。」

    不知恁地!萼生居然馴服地掀開紗巾。

    只聽得小劉鬆口氣,「好多了,立刻見功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取過鏡子,說也奇怪,只見臉上累累腫塊已經漸漸平復,她不由得重重吁出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小劉說:「你休息吧。」

    她叫住他,「明早我要用車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十點正,我在大門口等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感激他,想給他小費,不知恁地,出不了手,稍一遲疑,劉大畏已經出門去,這時候,她才想起,她還欠他昨天的車資。

    靜下來,萼生打開日記,她這樣寫:書店內陳列出售的書全已經過洗滌檢查,總算償了一些人的心愿,一直以來,有人都認為政府應當管制書報雜誌,以免造成太雜太亂局面,什麼才是對青少年有不良影響毫無價值的書刊?現在好了,統統禁掉,連自以為廉潔嚴肅得可以過關的作者也一併遭到犧牲……

    本來應當受市場淘汰的印刷品此刻由上頭控制,變成毫無選擇餘地,選擇就是自由,人們已經失去閱讀的自由。

    萼生擲下筆。

    過一會兒,她又寫:短短十天訪問,時間已不敷用,我竟患敏感症,被逼躲在酒店房內,太悲哀了,怎麼告訴上司,如何向他交待?

    扭開電視機,剛剛聽到新聞報告:「廣深珠公路六十億融資,計劃以美元貸款為主……」

    萼生又寫:這個都會似一個國家的Facade,裝修得美奐美侖的座牌樓,可是後邊是什麼?一座空閣,海市蜃樓?真的要了解真相,恐伯要住上一年半載。

    現在浮光掠影,把見聞寫出,恐怕幼稚不堪,惹人恥笑。

    萼生的一支筆從來未試過有這麼重。

    訪問報告完畢,電視台上播放著政府訊息:維持香江整潔、市民最後報稅期限、以及最新天氣報告、交通情況。

    接著是劇情平庸一般的連續肥皂劇。

    萼生不相信就得這些蹩腳節目。

    大抵另外有線路電視供外賓外商欣賞,只不過,不夠分數的一般市民,沒有資格觀看。

    身分再低一點,像仁屏阿姨一家,連電器都不配擁有。

    沒想到每個社會,每種制度,都那樣喜歡把人分等級,一個世紀前的印度:竟將人民分為九等,最低一級,乾脆叫賤民,生生世世不得翻身。

    上頭不規定劃分,人們自己也忙不迭的分高下,資本主義社會中事事以財富為重劃清界限:住山上的肯定是高貴的人,大家呼嘯著出盡百寶往上擠,念名校的必然是天才,當然要效孟母三遷以便近水得月,萼生現住的溫哥華,風氣也漸漸畸怪。

    她想起母親發牢騷時說的「我痛恨帝國主義,我害怕社會主義」當時父親笑問:「你要不要移民到另外一個星球去?」

    萼生苦笑。

    她靠著沙發上憩著,日記本子啪一聲掉在地上。

    有人蓬蓬蓬地拍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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