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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12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各人有各人的短處!誰又是國際化全天候人才。

    萼生打開旅行包,取出一瓶避蚊水,住身上就噴。

    小劉沒想到她真的有備而戰,倒是非常佩服。

    第三間屋子就是四號,兩扇木門虛掩,裡邊有墨綠紗窗。環境並不差,萼生這才放下一顆心。

    原先她還以為阿姨在此墾荒,此刻才知道可能是歸田園居。屋內無人。

    萼生輕輕推開紗窗,示意小劉跟著她。

    室內十分陰涼舒適,「仁屏阿姨,」萼生叫,「有人嗎?」

    小劉看見桌子上有壺茶,忙道:「姑娘,賞口茶吃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笑不可仰,一到鄉間,小姐變姑娘,真有他的。

    「請便。」

    小劉自斟自牛飲,又說:「喂,你不是有麵包嗎,還不拿出來共產,皇帚尚且不差餓兵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不敢待慢,連忙把成盒三文治遞給他。

    趁無人,她打量石屋內隴,只覺窗明几淨,地上鋪著青磚,陳設簡單,並無長物,也不見先進設備,時光宛如倒流半個世紀,多好,無案牘之勞形,無絲竹之亂耳,風一吹過,只聽得窗外一排芭蕉葉蕭蕭地響起來,萼生神馳。

    壁上掛著幾幅水彩畫,筆跡秀麗,萼生趨向前去,看到一張風景上題著兩行字:靜中真氣味,所得不在多。

    呵,看來阿姨已臻化境。

    為什麼城裡親戚如此看低她?莫非是爭名逐利,已成習慣,根本忘卻世上尚余其它有價值的享受?

    萼生探首看一看臥室,只見床上設著帳子,便退出坐在小劉對面。

    小劉舉案大嚼,口沫橫飛地問:「還要等多久?」

    萼生不去回答他,兄是說:「鄉村生活不錯呀。」有點憧憬。

    小劉嗤的一聲笑出來。

    「有什麼好笑?」

    「小姐,你看清楚些,這間石屋並無自來水設備,門處有一口數十戶合用的井,每一滴水,吃的喝的洗的用的,都得靠人力打回來!你受得了嗎?」

    聽他這麼說,萼生暗叫一聲慚愧,她竟沒留意到。

    小劉笑嘻嘻,「自然亦無衛生間設備。」

    這下子萼生以被人打了一記悶拳。

    他指指天花板,「幸虧還有電燈照明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臉上適才被蚊子釘的地方已經腫起來,癢不可當。

    「溝里孑孑繁殖得快,黑細蚊至毒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說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孑孑是蚊的幼蟲,你沒聽說過?蛆是蒼蠅的幼蟲……」

    萼生混身寒毛豎了起來,連忙咳嗽幾聲。

    小劉這才結束談話,輕輕道:「嘿,鄉村生活好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有人推開紗門進來,萼生連忙站立,揚聲:「我叫陳萼生,來探阿姨岑仁琴女士。」

    來人是位粗眉大眼的年輕人,曬得漆黑,聞言笑了,牙齒雪白,他說:「我們接到你的信了,表姐,我是蔣午昌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與他握手,午昌一雙大手頗為組糙,又有力,熱情、由衷,萼生非常喜歡這個表弟,眼角有點潤濕,「你長這麼高了。」

    午昌笑,「表姐才比我大幾歲罷了,口角倒似長輩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十多年沒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上回見表姐,弄壞表姐的洋娃娃,表姐很生氣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嗎,有這樣的事?」萼生拍打著他肩膀。

    忙著聚舊,冷落小劉,他也識趣,避到門口去乘風涼。

    「好嗎,習慣嗎,阿姨呢,怎麼不見她,姨丈在哪裡?」

    午昌的汗衫已經穿孔,萼生把手指穿過去撥弄。

    午昌坐下來,斟杯茶給表姐,「我媽跟爸爸已經分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

    午昌無奈,「嫣的分數低,拖累他,他心有不甘,同媽離婚。」聲音低下去。

    「幾時的事?」

    「四五年了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氣忿得無以後加。聽母親說當年姨丈反對移民,說要迎接新時代新紀元,大抵多少因為尊重他,阿姨才不熱衷想辦法,沒想到一有事,他倒見利忘義,先撇下阿姨母子。

    「父親在城裡已經再婚。」

    「阿姨呢,怎麼不見她回來?」

    「知道你這一兩日要來,去買菜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忙什麼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她同姨媽最熱厚,她知道你來,心裡喜歡。」

    午昌是個實實在在的好青年。

    「生活是否待清苦?」

    他笑笑,「習慣了,無所謂。」

    紗門處人影一閃,「萼生?」

    萼生連忙奔出去,可不是阿姨,挽著老大菜籃,見到外甥,連忙丟下來相會,使萼生訝異的是阿姨同母親有如一個胚子印出來,只是母親白嫩矜貴,至今事事講究品味姿勢,而阿姨膚色黃深,衣著樸素,是另外一個極端。

    兩姨甥凝視對方半晌,努力把形象烙入腦海,然後才摟著肩膀進屋來。

    「午昌陪你走走,我準備飯菜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忙不忙。」

    「要的要的,對了,門外坐著的是誰?」

    「是替我開車的夥計。」

    「午昌,你陪表姐走走。」

    「來,表姐,來看我們養的豬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呆住,她從來沒有見過真的豬,也沒想過有一日見到真的豬。

    說起來,萼生這才發覺午昌身上有異味,開頭還以為是汗躁臭。

    步行十來分鐘,到了小型豬場,只見大大小小廿來三十隻白皮豬正飽食終日,無所事事地在泥淖里打滾叫嚎。

    萼生平生第一次見到如此陣仗,瞠目結舌。

    「這便是我們全副家當了,養大了一半豬要繳上去當稅金,一半自己用。」

    「稅那麼重?」

    「明年還要加百分之二十,母親打算種點玫瑰花幫補,好的種子要到日本買,難辦。」

    小豬最好玩,成堆伏在老母豬腹下,露出捲曲豬尾巴,不住擺動,萼生被引得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午昌說:「我國養豬有六千年歷史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豬為什麼拱泥土?」

    「家豬都由野豬進化,野豬沒人喂,要找食物,要吃到食物的塊根與籽實,就得——」

    萼生給接上去:「鑽營。」

    午昌大笑,

    「所以豬棚要用堅硬材料。」午昌已是個專家了。

    這時大母豬站起來,渾身顫動,泥斑四濺,萼生臉上身上均中了招,她樂極而笑。

    喜歡這個表弟而討厭那個表弟絕對不是偏見。

    回到石屋,只見炊煙已起,沒想到小劉居然在幫手,只見他手勢純熟,切的切,煮的煮,工夫不下於婦女。

    趁眾人忙,她走到臥室自皮夾子中掏出所有美鈔,對摺了,塞進五斗櫃一格抽屜里,連帶把米老鼠也除下放一處。

    萼生知道母親一直寄外匯給阿姨,每個月當件正經事辦,但這一小筆款子,萼生希望阿姨用來買玫瑰花種子。

    菜擺出來時是下午四點多,因肚子餓,四個人吃了頓早晚飯,滋味奇佳。

    萼生覺得面孔麻癢,搔兩下,小劉一看,便說:「發出風疹塊來了。」

    午昌連忙說:「我去打盤水給表姐敷臉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急,「有隻抗生素藥膏——」

    眼看見小劉正微微笑,使噤聲。

    阿姨歉意的說,「我們這裡什麼都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豁出去,「沒關係,我不怕。」

    洗了臉,不但沒有好轉,麻癢漸漸擴張,萼生只得死忍。

    阿姨問:「萼生你這次只逗留十天八天吧?」

    「我臨走前必定再來看你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幾個鐘頭的車程,不必麻煩了,替我問候你母親。」

    「阿姨,外婆故世,我媽沒回來,你怪不怪她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趕到醫院,老人早已魂歸天國,嚴格來說,誰也沒送到終,況且,平日還是數你母最肯出錢出力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聽到這句公道話,才松下一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天色快晚,你回去吧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母子兩人送親人到路……

    小劉揶揄萼生,「沒有勇氣上茅廁?」

    萼生白他一眼,下車再次與阿姨擁抱,才依依不捨上車離去。

    在車上她沉默良久,經過此役,已把小劉當作熟人,因問:「路邊尚有街喉,為何自來水管不敷設至和平鄉?」

    「上頭有上頭的方向,」

    「又是不夠分數?農民繳的稅可不少,都用來幹什麼,裝修大都會的門面?」

    劉大畏沒有回答,過一會兒,他說:「小姐,我要是你,千里迢迢來到人家客廳大堂坐著,就不會隨口批評家私陳設。」

    萼生冷笑,「警告?」

    「為你著想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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