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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04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寄人籬下的日朗忽然害怕起來,開始為這家人做些零零碎碎的粗工,幫他家的孩子補習,替他們買罐頭汽水糖果……

    她怕失去這唯一的依靠。

    結果十來天之後還是搬走了,實在受不了那種臉色,她拿著行李,站在路邊等街車。不禁笑起來,能淪落到這樣,也就見了底了,不會比這更糟糕,黑暗過後,必是黎明。

    她搬到青年會。

    一個月之內,找到了公寓,也找到了工作。

    回到那一年去?開玩笑,傷口剛結痂,又去揭破它?嫌上一次還不夠痛嗎?

    那種二十二歲,不做也罷。

    一直到現在,一遇到情緒低落,焦日朗就鼓勵自己:「這算是什麼?比這難一千倍也熬過來了,現在我躺在這麼舒服的床上,這張床在一間這樣寬敞的睡房裡,睡房在中上級公寓中,公寓在一個很好的地區;而這個地區坐落在繁華自由的都會裡,還有什麼好怨?來,提起勇氣,應付生活。」

    這時同事探頭進來打斷她的思潮,「還不下班?天秤座見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伸伸酸倦的雙腿。

    後來,隔了很久,她聽見表姑那個孩子不成才,不願升學,也不肯做事,心中就感慨。那年她替他補習,他居然取出一隻鬧鐘,等一小時一到,鈴聲一響,立刻合上書本,要趕走日郎,難怪落得如此下場。

    更感慨的是,假使他們待她好一些,她焦日朗也許就永遠不會像今天這般獨立。人總有惰性,有得依靠,誰願意跑出來單人匹馬打天下。

    剛想走,電話鈴響。

    日朗不得不聽。

    「日朗?」是她的母親。

    是,焦日朗當然也有母親。

    她找她只有一回事。

    「我需要一筆額外開支。」她每個月都超支。

    「我晚上送過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次要三萬塊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沉默了一會兒,「不,每個月至多一次,每次不得超過一萬,要就要,不要拉倒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夠用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也不夠用,」日朗挺幽默,「錢還是我的呢。」

    她母親說:「兩萬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要再講了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放下電話出門。

    先到天秤座喝一杯黑啤酒,同其他部門同事訴訴苦,聊聊天,才打道回府。

    母親隨後就到了。

    一進門就伸手。

    日朗掏出支票簿。

    她母親不耐煩地說:「芝麻綠豆,付現款不就行了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只得數現鈔給她。

    可是她猶自酸溜溜說:「你賺得還要多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過去,把大門拉開,示意她走。

    焦太太,呵,不,他們早已離婚,她不叫焦太太,她是姚小姐。

    姚小姐穿得比焦日郎時髦,裙子在膝蓋以上,外套扣子要吸一口氣才扣得上。

    「日朗與我似兩姐妹」她老愛那樣說。

    可是無論是心情外表,日朗都自覺比她蒼老。

    她走了以後,日朗緊守諾言,煮了一鍋中式咖喱雞給立軒吃。

    她坐在廚房,把晨曦給的手錶脫下,仔仔細細看一遍,又放在耳畔傾聽,只見表上有幾個把,大抵是作調校時間用。

    日朗輕輕按下,二十二歲該是七年半之前,夏季是六月,正在把玩研究,門鐘響了。

    她去開門。

    來人是范立軒,踢去鞋子,自斟自飲。

    「我去給你準備食物,保證辣得你哭。」

    自廚房出來,發覺立軒已經順手戴上了那隻神秘時計,日朗吃一驚,馬上拉起她手腕看,只見表面上紅色數目字已開始跳動,表示時計正在操作。

    日朗驚愕,不知如何是好。

    那一邊范立軒卻忽然打了一個呵欠,「你這隻跳字手錶倒是新鮮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不敢替她除下,她蹬足,「立軒,你不問自取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這就還你,我見好玩——」她又打了一個呵欠,「噫,好累呵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連忙扶她躺下。

    「日朗,我就在這裡睡一覺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怕,你放心,我在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只見范立軒選擇了一個舒適的姿勢,臉帶微笑,墜入夢中。

    日朗呆住,沒想到立軒做了實驗品,她此刻受儀器影響,睡著了,她的靈魂會回到七年半前的一個夏天裡去嗎?

    醒來時要好好問她。

    范立軒呼吸均勻,看樣子在一兩小時中絕對不會醒來。

    日朗只得取過一本小說,挑燈夜讀,每隔一段時間,去看一看立軒。

    過了零時,日朗替她蓋上一床薄被,才去睡覺。

    那一夜,什麼事也沒有發生,兩個女子一覺睡到天亮。

    是范立軒先起來。

    日朗聽見響聲,才掀開被褥,「立軒,立軒!」

    立軒在廚房吃咖喱雞。

    日朗一眼看到那隻時計已被除下,擱在茶几上,她連忙收起它。

    立軒看到日朗,馬上說:「日朗,你那張沙發什麼牌子?睡得舒服極了。」

    日明看著她,「有沒有做好夢?」

    「有,被你猜中了。日朗,我做夢清晰地回到二十二歲生日那天去,父母為我在家中舉行慶祝會,每一張面孔,每一個細節都像真的一樣,在父母心中,我是獨一無二的瑰寶,他們真愛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真幸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的,日朗,成年後生活上一些挫折算得了什麼?今日我將回公司告大假,休息一兩個星期,出外旅行,重頭再來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是好計劃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還有,咖喱真不錯,可惜不夠辣。」

    「慢著,立軒,告訴我,夢境是怎樣開始的?」

    「這個夢不比其他的夢,醒來後仍然什麼都記得。開頭的時候,我在一條非常長非常黑的走廊中慢慢地走;然後看到有一道門,推開它,原來是我家的客廳,我看見年輕的自己,穿著一身的紗衣,正在吹熄生日蛋糕上二十二支蠟燭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看見你自己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像一個旁觀者一樣。」

    「現場諸人有沒有看到你?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,像看電影一樣,你生命過去的電影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,比電影真實多了,令我深深感動。母親的眼神,親友的關懷,都使我明白過來,我不應自怨自艾。」

    「立軒,夢境對你這樣有益有建設性?」

    立軒雙眼忽然紅了,淚盈於睫,「真沒想到母親那樣愛我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不語,她沒有共鳴。

    「去,去梳洗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已經一年沒見她了,」立軒說,「我決定到溫哥華去探望她。」

    那一日,日朗與立軒一起出門。

    一整天,日朗仍在躊躇,要不要利用那時計回到過去?立軒仿佛得益良多。

    可是,立軒是另外一個故事,她是父母掌上明珠,珍若拱璧。焦日朗又是什麼東西,好不容易掙扎到今日,把過去全部扔在腦後,再回去?沒有那麼笨。

    每天開始,日朗都要灌濃茶,再捧起茶杯,秘書說:「焦小姐,一位梁兆平先生找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一怔,他?「接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兆平是她在岑介仁之前的男朋友,其人不務實際,愛攝影,極具天份,已懂得生活情趣,性格同岑介仁是兩個極端。

    兆平君一年前已經結婚,對象是名富家女,婚後據說生活幸福。二人不問世事,周遊列國,一切費用岳父支持,之後兆平出版了好幾本攝影集,深獲好評。

    說也奇怪,日朗不但不惱怒這個人,還替他慶幸。

    雖然久不見面,卻仍是朋友。

    「兆平,別來無恙?」

    「日朗你好,你怎麼又轉了電話?工作跳來跳去,不辛苦嗎?」

    日朗啼笑皆非,「老兄,我們為了生活,忍辱負重,在所不計,對了,閣下很難得早起吧?」

    「早起?不,我還沒有睡呢,在沖曬房內呆了一個通宵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只得苦笑,「有何貴幹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找到從前替你拍的底片,沖了出來,想給你送上。」他真是個單純的好人。

    「謝謝,太太好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很好,我現在教她沖印放大,我們有全套儀器,閒時一頭鑽進黑房,其樂無窮。」

    日朗除去替他高興,不知說什麼才好。

    「下個月我們到俄國去,日朗,你記得那時你說過要陪我去紅場嗎?」

    日朗乾澀地說:「不記得了。兆平,我要開始忙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好,我睡醒了找你。」

    天下有那麼幸運的人。

    又難得他與妻子相處得那麼融洽。

    甲之熊掌,乙之砒霜。

    日朗與他相處的時候,常常極度困惑,此人全無財經頭腦,收入不算差,卻一個子兒不剩,時時欠房租、電費、水費,被截了線就點洋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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