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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2:04 作者: 亦舒
「你算失意?」日朗忍不住笑,「你看上去比我得意多了。」日朗接著嘆口氣,「許許多多傷心的晚上,我對生活已失去勇氣,巴不得第二天早上不用起來,就此息勞歸主。」
「這不是真的。」
日朗說下去:「比這個更壞的是,在白天也有熬不下去的時候。我有一個朋友最愛跑到角落掩著面孔痛哭,一邊同自己說:『這不是真的,這不是真的,這只是一個噩夢,我會醒來,醒的時候,我會發覺我只有二十二歲,受父母鍾愛,無憂無慮。』」
晨曦聳然動容,「呵,那麼壞?」
真滑稽。
變成焦日朗同陌生人傾訴個不停,苦水不住倒出來。
晨曦躊躇,「我也不能使你快樂。」
「哎喲,不行就算了,」日朗安慰她,「來,我送你回家。」
這時,酒館中的客人已陸續多起來。
有人叫:「日朗,日朗。」
日朗回頭一看,那是她的現役男友岑介仁,正與三五個豬朋狗友在共度歡樂時光。
晨曦問:「那是你的異性伴侶?」
一般人稱男朋友。
「可以說是。」
「你要不要過去?」
「不急,你怎麼樣,好過一點兒沒有?」
「謝謝你陪我聊天散心,可是這一類痛苦不會立時立刻消散,不,我並無好過一點兒。」
她是一個通透的美女。
日朗不禁好奇起來,「你那得不到的愛,是個怎麼樣的人?」
「如果有時間,我一定告訴你。」
那邊又有人叫:「日——朗——」
日朗歉意地說:「我過去一下。」
「請便。」
日朗走到岑介仁的桌子前,臉一沉,「鬼叫鬼叫,幹什麼?」
與岑介仁在一起的有陳劍雄、伍俊榮、梁偉明及鄭小雄,全是專業人士,形容得俗一點,也就是都會中一般丈母娘心目中的乘龍快婿。
他們立刻替日朗拉椅子叫飲料,小陳即時問:「那女孩是誰?」
小梁加把嘴:「介紹給我們。」
「公平競爭。」那是小鄭。
「從沒見過那樣的美女。」
「秀髮如雲就是拿來形容她的吧?」
「雙目似寒星。」
日朗感慨,什麼內在美,有個鬼用,人看人,不看皮相看什麼?誰還帶著透視鏡去鑽研別人的五臟六腑。
「好好好,」日朗揚起手,「我來介紹。」
眾年輕才俊歡呼一聲,轉過頭去,又失望地嗚嘩。
她走了。
晨曦不知在何時離去。
連日朗都覺得捨不得。
她撇下那班男生到門口去找人,發覺正下雨,天已經漆黑,滿街是霓虹燈五光十色的反映,伊人全無蹤影。
蠻冷的,日朗瑟縮著,雙臂抱在胸前,站在街角發呆。
身後傳來岑介仁的聲音:「想回家?」
日朗看手錶,已經晚上七點多,不知不覺,已經耽擱了這些時候。
是該回家了。
岑介仁說:「稍後我打電話給你。」
日朗只向他擺擺手,便往停車場走去。
她已與岑介仁走近尾聲。
話不投機半句多。
他仍然關心她,她也是,但是兩人已不能好好坐下來談正經事,一觸即發,不可收拾。
她覺得他惡俗,他覺得她不切實際。
像「你舅媽是政府里金融司跟前的紅人,那麼大的廟在自己家跟前你都不進去燒支香,她老人家略露些口風我們足可吃三年,她請你吃飯你為什麼不去?」
日朗真發愁。
她又一次所託非人,他也是。
坐在舅母面前,她很想幫男朋友這個忙,譬如說,問一下,此刻可否入英鎊呢,抑或,利率有上升可能……
但是,怎麼都開不了口。
連舅母問,「日朗你好像有話要說」,她都只會顧左右而言他道,「舅母明年會到歐洲去吧?」
日朗知道岑介仁恨惡她這一點。
好像處處與他作對似的。
她跟過他陪客戶到溫哥華看房子,那一整個星期,寢食不安。
終於一吐為快:「岑,讀那麼多書,拿到專業資格,堂堂建築師,需要那樣低聲下氣,陪客人一直陪到洗手間裡去嗎?」
岑介仁聽到那樣的查詢,不禁呆住,自那一刻開始,他知道原來他們仍是陌路人。
他嘗試解釋:「日朗,城內起碼有一萬幾千個建築師,統統有專業資格證書,可是什麼人在工務局呆一輩子,什麼人揚萬立名,就是靠生意頭腦了。」
日朗猶自不服,「頭腦,還是手段?」她就是這點討厭,這點笨。
果然,岑介仁把臉拉下來,「這些細節我無暇分析,總而言之,在商言商,我個人開銷零用,我父母生養死葬,都是錢,將來結了婚,我不願妻子再在辦公室低聲下氣侍候上司同事。還有,我的子女要送到國際學校,這一切費用,都得靠我屈躬卑膝去賺回來,誰叫我是男人,誰叫我天生覺得男人應當負起這種責任。任何髒工作都得有人做,我不做,難道叫老的做,小的做,難道叫女人去做?」
岑介仁是真的動氣了。
「介仁,凡事都有最佳效益點,我覺得你是太委屈了,我看著難過,我替你不值。」
「你不支持我?」岑介仁心酸。
「我情願房子小一點兒,車子舊一點兒,我們有手有腳,怕什麼?」
「這雙手?有一日這雙手會做不動,有朝一日人家會不要這雙手,你這個人,你懂什麼?」
日朗終于禁聲了。
岑介仁出身清苦,半工讀又靠獎學金才拉扯到大學畢業,他的人生觀與焦日朗不一樣,他有出人頭地的情意結,他總想向家裡向社會向自己證明英雄不論出身。
其實他已經功德完滿,卻不自覺。
那次生意並沒有做成功,那位老業主在溫哥華兜了一個圈子,發覺商業樓宇更有作為,買了一幢十四單位舊公寓房子,以及市中心一個鋪位,充分利用了岑介仁的專業知識,付了經紀佣金,打道回府。
日朗安慰男友:「十單生意有一單成功已經了不起。」
岑介仁不語,解開領帶,倒在酒店的床上。
那次出門後,他們倆就生分了。
回到自己的小公寓,日朗忍不住回憶她與岑介仁的過去。
那已是一年多前的事。
之後,她沒有另外結交異性朋友,他也沒有,二人都無事忙,眼睜睜看著感情淡卻。
岑介仁也有快樂的時候。
他帶著日朗去祭亡母,獻上鮮花之後,對日朗說:「我不信風水,但如果有風水的話,這是一塊背山面海的風水地。」他作的主,永久墓地花了他大半年的積蓄,他的語氣是安慰而驕傲的。
岑介仁絕對不是壞人,他有他的一套。
何其不幸,他那套不是焦日朗那套。
日朗喝著礦泉水看電視新聞,只聽得響聲噗噗,大都會裡常見現象已不能扣住觀者心弦。
日朗解嘲地自言自語:「我出身也十分寒微,但是金錢總還不是一切,尊重應該,但毋需跪拜吧!」
岑介仁需要娶一位略有家底,父母手段疏慡的小姐,不是她焦日朗。
日朗靠的,不過是她雙手。
手總會有累的一天啊。
電話鈴響了。
日朗納悶,這具電話只是裝飾品,很少有人用。
一定是她的好友范立軒。
那一頭傳來的,正是立軒清脆的聲音。
「出來吃日本菜,有人想認識你。」
「改天吧。」
「日朗,為何頹喪?」
「人的情緒總有上落!」
「你的只落不上。」
「改天吧。」
「我遠房表叔自多倫多回來,正找對象呢。」
「你真是會替我著想。」日朗啼笑皆非,「來人幾歲,七老,還是八十?」
「三十六歲,一表人才,有田有地,怎麼樣,還可以嗎?」
「改天吧。」
「人家明天就跑了,來看一看,有何損失?」
「到了晚上,我的臉都不上妝。」
「就襯衫牛仔褲的來吧。」
「給我二十分鐘。」
范立軒在那一頭講了地址。
去看看也好,給自己一個機會。
別笑,很多婚姻就是這樣看成功的。問題不在看,問題在一個人在當時有多想結婚。
想得夠厲害,一定會成功。
日朗準時到了,頭髮梳一根辮子,只抹了一點兒口紅,懶洋洋叫了一客鰻魚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