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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思龍——」

    思龍打斷我,「揚名,無謂的空話說來幹嗎呢?」她站起來,打開大門出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耳邊響起方薇的話……你以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?看你罩不罩得住,看你有沒有能力承擔……第九章  思龍躺在沙灘上的帆布椅中,月亮是皎潔的,她不知在想什麼。

    我知道我在想什麼,看我,工作沒做好,丈夫沒做好,情人也沒做好。

    月光下我看到思龍端麗的側面,她可是在笑我不自量力?我永遠害怕她取笑我。

    她轉過頭來,低聲說:「你別煩,揚名,我們之間,一切沒有改變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當她這麼說是想我寬心,於是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至少我知道你是真愛我的。」她說,「最重要是這一點。」隔壁屋子的洋人打開窗門,盯著我與思龍看半晌。

    洋人問:「你們倆幹嗎不乾脆回到房中去密斟?」

    「在這裡妨礙你嗎?」我高聲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一直妨礙我!」洋人嚷,「半夜鬼叫,現坐在門口窮聊!吵死了。」

    思龍只是微笑,坐著不動。

    「可惡的洋鬼子,」我咒罵,「當心我剝你的皮。」

    洋人把窗戶關緊。

    思龍說:「你碰見任何事,都會牽涉到國家民族上去,真不愧是個念中文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她語氣中有很多諷刺。自從我搬進來以後,她對我大不如前。抑或是我多心?換了從前,我們又將展開一場辯論,現在我們已經同居,還有什麼好吵的?她這麼聰明,什麼不懂得。我嘆口氣,悶悶的坐在書房間,直坐了一夜。

    臨天亮時我睡著了,思龍並沒有來蓋衣。

    這個時候我想到美眷。當時我在電視公司里充當一個小腳色,日做夜做,只要回到家中,美眷總是一個溫馨的笑,舊式女人或者什麼也不懂……

    我到睡房去找思龍,她的女傭在換床鋪,看見我笑一笑。

    「小姐一早出去了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五六點回來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我去找舊時朋友商量正經事。

    「電視台工作不好嗎?」一人問。

    「開銷不夠。」我很坦白。

    「開銷還不夠?我不相當。」他們說,「你應該是夠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有電影劇本沒有?幫你們寫一點怎麼樣?」

    「求之不得。揚名,乾電視又辛苦又划不來,待遇菲薄,同樣是劇本費,與電影差十多倍,別人還說,你何必在電視台混,與我們簽張合同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一年交多少個本子?」

    「電影不比電視,一年寫四個已足夠,」他們交換眼色,「我們公司也不過拍十來部片子,獨立製片,有一年才拍一部的,簽編劇來幹嗎?」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「揚名,不如我們合組公司,拍部電影如何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沒本錢。」

    「噯,揚名,有錢出錢,有力出力嘛,這事咱們商量商量,大有可為之處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是做生意的人才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還是寫?太辛苦了,揚名,你還沒厭倦?」他們說,「寫一輩子?你終於有心血用盡的日子,揚名,學做製片,拍一部片子,辛苦幾個月,運氣好,也真的可以揚名。」說著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但是我目前是這麼的忙。」我沉吟的說,「這樣吧,與你們簽合同做基本編劇吧。」

    工作的擔子益發重了,但是可以多點進帳,我可以對思龍有點交代,最低限度,她的房租我可以代付。

    而電視台的工作還需要做下去,非但要做下去,而且要做得更加的妥善。我忽然發起奮,起回公司細細看了一個下午的稿件。

    工作這件事相等於牛上柙一樣,不能松一點點,否則只有痛苦。不能縱容自己。

    牛。做牛做馬。

    十六噸。我把靈魂已押給公司的煤礦。

    苦水。六點鐘的時候,小宇打電話來說:「爹爹,媽媽不讓我跟同學去看電影。」

    我知道小宇是個鬼靈精,忙問他:「你要看的是什麼電影?」

    「《床上春色》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准去!還有其它的事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小宙長了兩隻臼齒。」

    「呵。」我的心軟下來,隔一會兒我問:「你為什麼不去看《基度山恩仇記》、《月宮寶盒》呢?」

    「老套。」小宇掛上電話。

    我一直工作到八點多,把籃子裡要清理的東西全部清出來。

    瑪莉陪我到八點,她問:「施先生,明天請假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請假?」我問,「怎麼,嫌我太用功?」

    「沒什麼,弄清楚總比較好。」瑪莉說,「施先生,我比較喜歡你剛剛搬進這個辦公室時候的效率。」

    我苦笑,「老闆也那麼說,那時候我簡直是一隻火車頭,現在?現在我是黃包車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累了?」

    「是,瑪莉,你們女人累了可以嫁人,我們男人幹什麼好?我不能把自己嫁掉呀。」

    「施先生!」瑪莉笑了。

    「做女人仿佛比做男人辛苦,那是因為女人可以訴苦,但是做男人,連個訴苦的機會都沒有,啞子吃黃連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不應該是你呢,施先生。」瑪莉看我一眼。

    「因為我有兩個老婆?不不,我才沒有兩個老婆!」

    「你又在大聲疾呼了。」瑪莉說。

    我坐下,把底下一籃文件也翻出來。「這是明天要讀的。」

    九點才開車回石澳。

    思龍坐在沙灘上,枕著一張藤椅,面對著海水。

    我走過去,坐在思龍腳邊。

    她知道是我,但是不出聲,怔怔的看著海浪。

    「思龍,」我說:「下個月起,這裡的房租由我來付。」

    她有點詫異。

    「我尋著外快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疲倦地合上眼睛。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你不在乎,」我說,「但這是我的責任。稍遲我也許會搞一部獨立製片。」

    她動也不動。

    「我只恨每日淨得二十四小時,否則可以做更多的工作,用更多的時間來陪你。」

    海水擲上沙灘,沙沙的聲音。

    「當心著涼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她沒有應我,我獨自回到房間。

    淋浴出來,思龍已經睡了,竟沒有陪我同吃晚餐。

    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日子已經過去。我嘆息。

    她床頭茶几上擱放著藥水藥丸。

    我問:「你終於去看過醫生了?」

    「唔。」是她的答覆。

    「醫生說什麼?」我問,「是不是懷孕早期要休息?」

    「是要休息。我告一星期假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麼嚴重?」我問,「你應該早點去看醫生。」

    她不響,轉一個身,面孔剛好對著檯燈的光。

    她的臉非常憔悴,一種不健康的灰色在眼裡透露出來,我一怔。從開頭到現在,我從沒見過思龍會如此落形。

    思龍永遠是倔強的,壓力越大,她越是堅挺著,永不萎縮,永不認命,她不是像那種在水門汀fèng里擠著生長的小糙。在今時今日,只有如此的生命力才可以獲勝,太史公花園中用牛奶養的白牡丹早已凋謝。

    但是今天思龍是怎麼了?

    「思龍,」我俯身下去,「你怎麼了?」

    她勉強地笑一笑。

    「思龍,你可以告訴我,到底是為什麼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?」思龍沉思著。

    我握住她的手,手是冰涼的。

    隔了很久她說:「我發覺我活了三十年整,竟是個一無所有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這句話像錘子般打擊我心。

    「什麼?」我問,「你一無所有?思龍,你一無所有?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什麼?」她溫和的問,「我還有青春嗎,我還有活力嗎,我又沒有家庭,又沒有財富。我有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我是微不足道的,但是你有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是別人的丈夫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過兩年就可以結婚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是很長遠的事,揚名,今天,我說今天,我發覺我是個一無所有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竟不知如何安慰她好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有點不舒服,所以覺得不如意。不久你會恢復健康,思龍,你還是全世界最堅強的女子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怎麼才能令你相信所有的女人都是弱者,我是一個女人,所以我也是弱者?」

    「但你決不是普通女子。」我說,「思龍,即使你不願意再做你自己,現在要退出,也已經太遲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。」她的聲音非常輕,「大遲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關係,你也可以嘗一下做平凡女人的滋味。思龍,我們將會有孩子,是不是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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