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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客氣點好不好?」我還是得賠笑臉。

    「哼!」她低頭再繼續做。

    「在寫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私人稿件。」

    「幹嗎跑到公司來寫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管我哩。」她浮躁地,「真嚕嗉。」

    我盪到自己房間去坐下來,繼續用手捧住了頭。

    方薇走進來,「有釘書機嗎?」

    「瑪莉桌上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瑪莉把釘書機鎖進抽屜里去了。」她說,「你的呢?」

    「方薇,我是你的頂頭上司,你為什麼不尊敬我?」

    「算了,施,大家從小職員爬到如今,心照不宣,你要擺上司威風,招考新人進來,對牢他們擺去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有那麼說過嗎?」我看著她,「我對你們擺過款嗎?」

    「我在寫一個故事,」她置我不理,「一男一女在日落大道遇上了——你知道日落大道?」

    「方薇,你知道上個月我們這一組辭職的職員多達七個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,」』她抬抬眉,「你別打斷我好不好?」

    「他們為什麼辭職?」我問,「你知道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做不下去便辭職,幹嗎?這有什麼好問的?」方薇說。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做不下去?是因為我的緣故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別把自己想得太偉大,來,聽我把這個故事說完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厭倦了,」我說,「聽故事說故事,修改故事,然後聽人們對我那些故事的評論,我不想再提到這些,饒了我吧!」我大聲疾呼。

    「你怎麼了?」方薇看著我,「要轉行?連賣臭豆腐也要技巧的,你能幹什麼?」

    我恨極反問:「你又能做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是呀,」方薇說,「我是什麼也不能幹,所艘暈野岩磺芯神都花在這裡,我可沒嚷嚷要改行,我對寫故事興致無窮。」

    「勾心鬥角!」我咬牙切齒,「吹拍奉承,踏著人家的身體而過。」

    「哈利路亞!」方薇笑,「你幾時變得如此大慈大悲?告訴你,有什麼機構不是這樣呢?就在一個家庭里,有些子女分的遺產比其他的子女多,你想想同父同母也還有這樣的事,何況是大機構?你沒有勢力?怪自己學藝不精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我頹然伏在桌子上。

    「揚名,咱們同事那麼久,不是我說你一介書生,混這樣也算不錯了,你千不該萬不該去惹任思龍上身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出聲。早一個月我已經反駁過去,但是現在我真的出不了聲。

    「你以為一妻一妾真的很好玩?」她問,「看你有沒有能力承擔,看你罩不罩得住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想離開這裡。」我說,「到遠處去,去加拿大,去澳洲……」

    「你去得了嗎?最多是做遊客,還想有資格做移民?三個月後還是要回來的,那時候你原來所有的也將全部失去,誰會等你?」

    「多謝你的忠告。」我站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揚名,桌子上一大疊本子都等著你去看,你別老把工夫推給別人。」

    「知道。」

    我離子公司,看樣子我引咎辭職的日子也不遠了。我將何以為生呢?我人生的目標,原不止做一個齊人那麼簡單。

    上了車子,我胡亂地兜著風,終於回到了思龍的屋子。她是明白的,我一定要把我的處境告訴她。

    我按門鈴,沒人應,於是取出鎖匙進屋子。

    思龍不在客廳,一隻水晶風鈴「叮叮」地擺動。

    「思龍?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我走進房間。思龍伏在洗臉盆上嘔吐。

    我吃驚。「思龍,你不舒服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她用毛巾擦面孔,「不,」她強笑,「小宇回去了?」她若無其事的抬起頭來。

    我扶著她,「你怎麼了?臉色很壞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中暑。」她說,「吃點成藥,休息一下便沒有事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們今晚吃沙拉,別太油膩。」我說,「我來做。」

    「揚名,」她拉住我的手,「你真是愛我的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我苦笑,嘆口氣,「我相信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小宇的事,對不起,下次他來,我必然好好招呼他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小事。」我說,「思龍,我有大事跟你商量。」

    「什麼事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我的工作……我不想再做下去。不是工作的本身,而是我實在是疲倦,恐怕是當初太過投入

    思龍用手指擋一擋我的嘴唇,「不要解釋,不需要。」

    我看著她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只活那麼短短一陣子,喜歡就做,不喜歡的事不要做,我們不會死的,別擔心,我站在你這一邊。」

    我長長的嘆出一口氣。誰說沙漠上沒有綠洲?

    思龍始終是了解我的。

    我撥開她的頭髮,「你是如何中的暑?」

    「開車出城到裁fèng那裡去,交通阻塞,車子開篷,曬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到裁fèng去幹什麼?做什麼衣服?」

    「棉祆棉褲。」

    我心中雖然有重擔,卻也禁不得大笑起來。

    「去拿棉祆棉褲中了暑?」我擰地的臉。

    「你懂得什麼!」她也笑。

    我們坐在書房中看電視。我沒有好好工作已經多日,浮生中的空閒是要去偷的,坦白的說,我一心不能數用,目前我太急於要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。

    我無暇工作,不想再去看老闆的眼睛鼻子,十餘年來的容忍突然到達飽和,我願意在這間白屋裡渡一輩子。

    我們看《世界童話集》。

    我們在說《羅密歐與朱麗葉》的故事。

    「……這是一個英國的故事……」

    思龍說:「這並不是一個英國的故事,這是一個由莎士比亞敘說的,發生在義大利維隆那的故事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思龍,你的痛苦是你知道一切,是不是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看你,這只是普通常識。」她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第一次聽到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故事,在什麼時候?」我問,「我竟不記得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奇怪,」思龍站起來,「我也不記得,是什麼時候開始,這故事已經深深進入我心?不像是兒童樂園裡看來的……『人魚公主』、『快樂王子』是兒童樂園的教育,但這不是……當然遠在英國文學課之前已經聽說過了。」她沉吟著。

    「你相信這故事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不。」思龍搖搖頭,「我不信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不相信愛情故事?我以為你是相信的。」我失望。

    她笑了。

    「我有點餓。」她說,「給我倒杯柚子汁。」

    我站起來替她倒果汁,加好冰,回到書房她卻不在。電視在播《爰麗斯夢遊仙境》:戴掛表的白兔,撲克牌皇后。

    「思龍?」

    她自房中出來,神色很疲倦。用一塊濕毛巾掩著前額。

    「我送你去看醫生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不用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又嘔吐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我把果汁遞給她,「這樣一定要看醫生。」

    她轉進頭去,「不用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一抬頭,忽然心中電光似閃一閃,一切都明白了。

    「思龍。」我輕喚。

    思龍抬起頭。

    「你懷孕了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噢思龍。」

    她坐下來,「別擔心,我會有打算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打算什麼打算?」我問,「這是你與我的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笑,一點不擔心。

    「難怪你最近有點怪怪的。」我感動,「思龍,人家說,一個女人愛一個男人是一件事,肯為他懷孕又是一件事。」

    她還是笑,隔一陣她說:「每個女人都會懷孕。」

    「是,不是每個女人都肯為我懷孕。」我提醒她。

    「你的妻子肯,她目前不是懷孕嗎?」她也提醒我。

    四個孩子,我咽下一口唾沫。

    「卡通映完了。」她伸手關了電視。

    「思龍,我們商量商量。」我拉她坐下。

    「商量什麼呢?」她揚起一道眉。

    「孩子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會照顧自己。」她說,「你是知道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我想照顧你。」我申辯。

    「如何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是。如何?如何照顧她?錢的世界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一個月要付多少贍美費?」思龍問。

    「五千。房子還在分期付款,一千六。三年後可以付清,連兩孩子的生活費,不算多。」

    思龍問:「你賺多少?」

    「一萬二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另外那筆餘數,還可以照顧一個妻子與一個孩子?」她笑,「當然,可以省一點……省。這個寧我不大懂。」她一個呵欠,「我很累,咱們睡吧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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