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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「我割破了手指。」她說,「流好多血,去fèng了數針。」她把手指給我看,裹著橡皮膠布。「有男朋友真好,芝麻綠豆的事情都可以向他傾訴。」她笑了。
「不算芝麻綠豆,你要當心自己的身體。」我說。
「你妻兒好嗎?」
「好。」我問,「那輛黑豹是你買的?」
「是,我需要一輛開篷車。」她頭也不抬。
「我見到表哥,他說在車行看見你。」我說。
「是,我們談過十五分鐘。」
「他還愛你嗎?」我問。
思龍抬頭詫異的笑,「揚名,你不認為我的魅力真的如此驚人吧?」
「是的,」我把她拉到身邊,「我愛你,思龍,我會為你做一切事。」
「連你也不肯。」她溫柔的說道,「別吹牛了。」
「顏色女郎,這句話太不公平。」我指著她鼻子。
「否則的話,你為何不搬進來與我同住?」她看著我。
我一驚,她說得不是沒有道理的。
「你那個小單位,要什麼沒什麼,客廳對牢別人的客廳,天氣熱大家肉帛相見,有什麼好處?」她問,「你對後窗有興趣?」
「噢思龍,」我嘆氣,「不是每個人都得開摩根跑車上街的。」
「搬過來好不好?」她問。
「你覺得我倆同居對你沒有影響?」我問。
「有什麼影響?」她失笑,「這些人想什麼,我才沒有空管呢。」
我開始困惑。「思龍,開頭我以為你致力於工作,是因為有帳單等著你去付,但是經濟上你是充裕的。」
「別再分析我,請儘量愛我。」她微笑。
「那麼我又以為是你好強的個性,非要把男人踩死不可,但你卻對我如此溫柔。」
「揚名,我不是方程式,請你別再解釋下去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我聳聳肩,「是飛來艷福?」我問。
「飛來艷福?也不是飛來的,你付出的代價已夠大了。」
我嘆口氣。是,這麼大的代價也付出了,還在乎一點點的自尊心?
我說:「思龍,我搬過來好了,你讓我負擔一半房租。」
「何必斤斤計較呢?」她看牢我。
「我還可以負擔得起,」我笑笑,「我不忍吃你的軟飯,你不是古井。」
思龍鬆口氣,「揚名,謝謝你。」她拍拍胸口,「我了卻一件心事。」她看上去真的很高興。
「你當初是怎麼租下這層大房子的?」我問。
「看報紙招租廣告。」她說,「我一來到便愛上這裡。」
「從波士頓回來就一直住這裡?」我問。
「是。」
「從美國回來就在我們公司工作?」我問。
「是。」
「那麼你回來根本沒多久。」我說。
「你才曉得?」她問,「以前你怎麼不問清楚?現在來不及,」她笑,「你已經被騙了。」
我把腿伸出去擱在茶几上,在她白色的平房中,我耳邊聽著海浪聲。暫時忘記小宇小宙。
思龍把座台水晶燈燃起來,那種古老的、累墜的、惆悵的水晶燈,閃爍著暗暗的光,一道道褪色的虹彩照在思龍的臉頰上,一切像一個夢。是美夢也是惡夢。
我把手擱在思龍的肩膀上。她有這麼細膩的皮膚。太好的事不像真的事。
思龍把頭伏在我膝上。我什麼都有了。連情人都有。施某何德何能。
「揚名……」她喃喃地擁抱我。
我真不明白,憑她找什麼男朋友沒有呢?偏偏跟我在一起。我很感動。
「思龍,你在廣告公司里尚好?」
「唔……」
「月薪有增加否?」
「有,增加少杵,但一千教百,目前在香港,有什麼好提的?」
口氣這麼大,也是應該的,她多麼能幹。
我暗暗嘆口氣。
沒多少天就把東西搬到思龍那裡了,她替我整出一間房間作為書房。
我把衣服掛進衣櫃裡,算是正式與思龍同居。同居,多可怕的名詞。非法的,暖昧的。
我們同居了。
美眷當然知道這件事,我還得把電話號碼留給她。
她的腹部已經隆起來,精神很疲倦,我覺得愛莫能助,故此慚愧之餘,很少出聲講話。不過慚愧也會成習慣的,久而久之,也老皮老肉地無所謂了。
「那邊很舒服吧?」她問,「小宇常吵著要去游泳,你不如帶他到石澳住幾天。」
我皺起眉著,「美眷!這種要求怎麼提得出來?那屋子又不是我買的,我一個人住在那裡,都有種吃軟飯的感覺,你還叫我把小宇往那裡帶著?」
美眷勃然大怒,拍一拍桌子,罵我:「你說話好聽點好不好?小宇不是你兒子?那女人不知道你有兒子?橫豎倒貼,多貼少貼有什麼關係?我賠進去不算,連我兒子也得受你侮辱?」
我冷笑,「你看那樣子,就是個潑婦!」
「我是潑婦?擺明白是,又怎麼樣?你幹嗎將你寶貴的十年與一個婦渡過?幹嗎你兒子身上流著潑婦的血?」美眷罵道。
「美眷!」
「你可以不上門來,我並不稀罕,你的家用不到,我就將你告進官里去!反正我是潑婦,我沒有損失!我丟得起臉!」
我拿起上衣使站起來走。
「你也別來了,免得你生氣!」她在後面追上一句。
我把門關得很響。
走到街上,風一吹,我醒了。我們夫婦倆十年來沒有撕破過臉,說過這種醜話,我深覺羞愧。只是思龍太不值,無端端賠了夫人又折兵。
她與我這種人在一起幹什麼?她原是清清白白的。
三個人的關係竟會搞得這麼複雜,加上小宇小宙,還有未出世的小寰,思龍與這麼多人打交道幹什麼?回到石澳,心非常煩,思龍問我,我照實答她。
思龍沉吟一下,「把小宇接來住,我無所謂,反正暑假。不過,他再對我無禮,我就不客氣。」
她笑一笑。
「真的?」我問,「你真的同情我。」
「我無所謂。」她看著我。
「這是你的房子,我一個人在這裡住已經足夠。」
我心中隱隱覺得我們兩個人最愉快的時間已經過去,現在太坦率太無顧忌。太……「肉」帛相見。
話雖然是這麼說,小宇還是到石澳來了。小宇還是很惡意,這孩子的本性也就是人的本性,喜歡快刀切豆腐,兩面光。他享受著沙灘海水陽光,但是不喜歡這屋子的女主人。
思龍不去睬他,早餐桌子上她把麥片放在小宇面前。
小宇說:「爹爹,我要吃麵包。」
我說:「試試吃麥片,味道極好的。」
小宇委屈地開始吃麥片,才三口就知道牛奶水果麥片好吃得很,狼吞虎咽起來。
思龍斜眼看我,含著諷刺的笑。
我心中很生氣,覺得一家子都塌我的台。又覺得思龍那種揶揄又回來了。
我跟小宇說:「下午我把你送回去。」
「我不回去!我要游泳。」他搖著身子。
「那麼你就乖一點。」
小宇賭氣不出聲。我覺得他根本不在聽,我已無法控制他。
這令我很不快樂。
思龍問:「揚名,你板著臉幹嗎,不是在招呼小宇?」
「思龍,你的想法與做法應該與普通女人不同一點。」我說。
「我說過,在你面前,我不過是一個普通女人。」
「呵,思龍。」我用手捧著頭。
「小宇出去游泳,你看著他比較好一點。」她提醒我。
「我已經替他穿上救生衣。」我說。
「揚名,在我這裡出事到底不好,你去看著他。」
我點點頭。
走到沙濰,我有點茫然。思龍的權威,美眷的無知,小宇的任性,都把我夾在fèng中。而我咎由自取。
我能怪誰,一切都是我自己求回來的。
小宇玩累我就送他回去,車子停在家樓下,我讓他自己上去,我不想看見美眷。
同樣地我也不想看見思龍,我把車子開到公司去。
星期日,偌大的創作部沒有人,只有方薇坐在那裡。
「林士香呢?」我問。
「在家睡覺。」方說。
「你做的那個長篇劇不獲好評,知道嗎?」
「笑話,評我的又是些什麼人!具什麼資格?」她說。
「話不能這麼說,凡是扭子電視看節目的觀眾,就有資格批評你,管他是什麼人!」我說。
「施,今天是星期日,一切問題明天才說好不好?」方薇不耐煩起來,「殺人不過頭點地,施,我們又不是打你的工,薪水是老闆付出來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