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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我點點頭。我們到廚房去做三文治。小宇聞香味而至,他說:「我也要。」他面孔向著我,不肯看思龍。
思龍給他一客雞蛋火腿。他很勉強的說聲「謝謝」回房。
我說:「小宇將會跟他母親住。我們已經說好了。」
思龍抬起頭來。
「我與你去找一層房子,這裡讓他們住。」
「哦。」
「我的收入並不見得有多好,這是我遺憾的事。」
她遲疑了一會兒,慢慢的吃著三文治,然後說:「如果你不介意,我石澳的家不是很好嗎?」
「我搬到你石澳的家去?」
她點點頭。
我說:「我很介意,我不會那麼做,那是你的家。」
「可是如果我一走,那裡便空置下來,多可惜。」
「把它退租好了。」我說。
「再想租的時候,便找不到這麼好的屋子。」思龍說。
「這是小問題,」我說,「不必擔心。」
「我還是覺得住石澳好得多。」她說,「那裡有四間房間,還有圖書室,非常自由。」
「OK,」我問:「租金是多少?」
「四千八。」
我倒吸進一口氣。「這不是我可以負擔得起的。」
「我沒有叫你負擔。」她說,「我一向一個人住那裡。」
我看著她,「思龍,你的月薪有多少?」
「我並不是靠月薪渡日的,我父母有錢留給我。」
「那是你的事。」我不悅。
她失笑,「是為了中國的書生氣節嗎?」
「請你不要取笑中國人,思龍,你也是中國人,只不過因為你父母有些錢留下來,只因為你放過洋,並沒有資格去取笑中國人。」
她一驚,然後客氣地笑一笑,「好大的脾氣」。她取過外套,「我本人沒有受氣的習慣,你心平氣和的時候再想清楚吧。」她走過去開大門。
「思龍——」
「再見。」
「思龍。」我拉住她,道,「思龍,你的個性……」
她輕輕掙脫,「再見。」
我生氣,「這點小事你就說再見,你要說多少次?兩個人在一起,什麼叫受氣,什麼叫逞強?你明知道我不會這樣放你走,別鬧這種意氣好不好?」
「我今天已經累了,揚名,你對女人的態度要改一改,女人分許多種,你說話的態度要視人而定。我們明天再說吧。」
她拉開門走。
「為什麼不跟我找一層小單位?」我推上門。
「揚名,我住不慣大廈中的擠逼小單位。」她重新坐下來。
「可是我只配住大廈中的小單位,我就是那麼一個人,思龍,你如果愛我,你不會反對。有什麼事,請你與我辯白,請你不要一走了之,表演得那麼瀟灑。」
她看著我,「當初你喜歡我,豈不是因為我比旁人都瀟灑?」
我深深嘆一口氣。戀愛是一回事,生活又是另外一回事,當戀愛終於牽涉到生活的實際一面,思龍的敏銳又原形畢露。
她已經習慣了自我中心。別人都得遷就她的心意,適應她的空檔。愛情與否,她不願意改變她的生活方式。
而我,我也習慣了對美眷發號施令。我一向是一家之主,從大到小的事都經過我的決定,美眷對我全權信賴,毫無異見,多年來我控制她的思想靈魂,滿以為每個女人都是這個樣子。
但是思龍有她的主意,她不可能成為我的附屬品,她的主觀強過很多男人。
我想了很久,我說:「這樣吧,我們去找一找房子看,如果沒有合意的,再做決定。」
她自己回了石澳。
我們去找過好幾次房子。房租貴得很,地段又不好,有些地方連車位都沒有,自然不合她的意思。大熱天,下班後整條街都是人,只有她的臉色是冷的。我決定由我物色地方,不必她勞動。
我一直在想,如果思龍愛我足夠,她不應該注重生活上的細節。但是思龍也許亦在想:如果揚名愛我足夠,他不該把自尊當一回事,在石澳暫居算什麼。但是我打算娶她。與美眷離婚之後,我要娶她,這自尊不是暫時問題。
我終於沒有搬到石澳,我尋了一層很樸素的小房子,一床一椅一桌,作為我「王老五」之家,美眷自娘家搬回原址。思龍仍住在自己家。
美眷說:「她不會跟你吃苦的,你那薪水雖然不算低,七除人扣下來,養不活她——她是聰明人,不見得人人像我,十七八歲跟定一個男人,嫁雞隨雞,嫁狗隨狗。」
「偶然也跟別的男人去聽音樂會。」我說。
美眷撥撥頭髮,「肚中懷著你的孩子,我能上哪兒去?有男人會愛我這麼多嗎?」她瞪著我。
我說:「美眷,我心中真的很煩。」我吁出一口氣。
「煩?任思龍能夠了解你,跟她說好了。」
「美眷,你不再關心我了。」
「關心別人的男人?」她反問。
她在折被單,茶几上放著一隻小小的無線電。
「是小宇的。」她見我注意,告訴我。
無線電里在播一隻歌,字句很奇怪:
「我永遠不再墮入愛河,
戀愛實在代價太高,
因此我只預備與你共渡一年,
我們將在陽光下歌唱,
我們將每日歡笑,
然後我將離開,吾愛,我將起程走……」
美眷聽不懂這種歌詞,她仍在折被單。但是她與我渡過了十整年,她是我的妻子。
「我嫁你那年,你的薪水是多少?」美眷問。
「八百。」我說。
「我們住在什麼地方?」她問道。
「租人家一間民間。」我知道她的用意。
「我有沒有抱怨?」她又問。
「沒有。美眷,我知道你對我很好,別再提了。」
「所以你應該想想,人家愛你多少。當然,她出身與我不一樣,人家是身嬌肉貴有學問有氣質的女人,沒想到,我以為教育程度高的女人才肯吃苦,像我們這種人虛榮心才重。」
「美眷。」
「好好好,我不說,」她煩起來,坐在床沿,
「你走吧,我們星期六再見。」
「美眷,我們不能做朋友嗎?」我懇求。
「我不是仍然與你交談嗎?我並沒有打你罵你。」美眷說。
我說:「但是你對我兩樣了。」我搖搖頭,「我不敢再要求什麼,我知道我錯在什麼地方。」
「你不必自責。」美眷說,「事情已經到這種地步。」
「你那表哥有沒有來找你出去?」我想起了問道。
「有。」
「他這人是標準的小人。」我說。
「揚名,欲加之罪,何患無詞。」
「他是不是不住地在你面前說我的壞話?」我問。
美眷說:「揚名,我想休息一會兒,我們下星期六再見。」
這是她第二次逐客,我只好站起來走。心裏面不住的問自己:施某,你的麵皮幾時變得這麼的厚?
我拉開大門,表哥站在門外。
「揚名,好嗎?」他拍拍我肩膀。
他手中拿著水果糕點。我覺得至少他是關心美眷的。
我向他點點頭。
「思龍好嗎?」他加一句。
「好,謝謝。」為什麼?為什麼要當面問思龍?
「我今天中午碰見她,她在新天祥車行,仿佛打算買一部『黑豹』,她最近的經濟情形仿佛大好。」
我不知道他這是什麼意思,把這些新聞說給我聽。
美眷在裡面問:「什麼人?別站在門口好不好?進屋子裡來才慢慢說呀。」
表哥揚聲說:「是我。」
他凝視我:「揚名,對於任思龍,你知道多少?」
「足夠。」我答。
「你認為足夠?」他輕笑,「我想你什麼也不知道。」
我反問:「你又知道多少?」
「比你多。如果你感興趣,我可以說給你聽聽。」
「來說是非者,便是是非人。」我痛恨地提醒他。
美眷走出來,瞪著我們。「你們瘋了?還不關上門?」
「我要走了。」我轉身走。
表哥在我身後嘿嘿冷笑。
一點沒說錯他,這個小人。
但是他究竟知道思龍什麼秘密?思龍有什麼瞞著我的?
我駕車到思龍家,停車場停著一輛「黑豹」。
她在整理植物,把黃葉全部摘掉。她頭髮梳成辮子,一條深紫的燈籠褲,白T恤。看上去渾身浪漫。
我吻她的手。一個男人的心是難以捉摸的,我居然可以周旋在兩個女人當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