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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他咳嗽一聲,「噯,我是說,其實思龍是不必辭職的,她工作能力強得很,但是她堅持要走,我們與她又沒有合約,嘖嘖嘖。」

    我待他說完,並不搭腔,冷冷的看著他。

    沒想到這件事自頭到尾成了整間公司的笑話資料,他們在我面前並不忌諱,由此可知他們輕蔑的程度。

    「揚名,我要說的還是節省能源。」他話歸正傳。

    「我認為創作才能是沒有辦法用得盡的,不是每個編劇都可以不停地寫下去,有時候籌備過程也需時間。」我盡力耐心地解釋。

    「這我知道,」他看我一眼,「我又不是新任總經理。」他不客氣,「但這一行還是有職業好手,不見得人人要經過你那無懈可擊的制度才能生產劇本,不錯制度可以把水平提高,可是你那制度有沒有把某一撮人的才能壓下去,也許下意識你不想再有新的高手冒出采?」我忽然感覺到事情的嚴重性,這不一次尋常的開會,而是他在控訴我。我緊張起來,按捺著性子。

    「你有什麼具體的證明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總經理胸有成竹,慢吞吞的說:「因為你手下有一個辭職的編劇,跑到對台去,創作出一個絕成功的劇集。」

    「誰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「你應當知道《梨花淚》的作者是誰。」他諷刺地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們各台的製作方針不一樣。」我說,「他們的編劇由導演挑選引導,我們這裡一視同仁,編劇時常與不同的導演合作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我不管,我只想你物盡其用,揚名,走寶的事不能天天發生。」

    「總經理,可並沒有天天發生。」

    「聽說你很照顧自己的同學?凡有中文大學的畢業生來請求你,一律收留,不顧經驗能力?」

    我實在忍不住了,「請問你這些消息始源來自何方?」

    「揚名,別動氣,你是一個部門的主管,你要對公司的收視率負責,你的職權與義務相等,你是中文哲學科出身,對管理科學似乎未加深入研究呢。」

    「總經理,你升我職的時候,似乎並沒有如此懷疑過。」我的臉直掛下來,氣憋得慌。

    他凝視我良久。

    「揚名,我只是勸你工作當心一點。報上說我們這裡的高職位年輕職員,把百分之八十五的精力花在鞏固職權上面,揚名,我不希望你是其中一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懷疑我?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總經理嘆一口氣。「我有如此說嗎。」

    我閉上眼睛三秒鐘。我應該有骨氣地站起來,大聲說:「我辭職!你另請更高明的人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但是我有帳單要付。美眷那邊的租金與贍養費。思龍又要搬過來。

    我折下腰。「我明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揚名,別介意,我覺得我們之間坦白一點比較好。」

    他伸出手。

    我與他握一握,若無芥蒂,但是我自己都知道我的手是冰冷的。

    「今天就到此為止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先回去了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我拉開門走出總經理室。

    我在走廊停一停。就在這裡,不多久前就在這裡碰到思龍,第一次認識她。那時候我們兩個人都是意氣風發的吧。我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我們已經花費太多的時間來與生活鬥爭,已經夠累的了,我還有什麼精力來戀愛呢?我疲乏地靠一靠牆壁,拿紙杯取水喝。

    那邊兩個女秘書在低聲說話。

    「——什麼人在裡面?」

    「台那邊過來的,創作組主任施揚名。」

    「幹什麼?要緊嗎?」

    「在吃『排頭』。」

    「幹嗎?」

    「老頭子就喜歡這一套。前天營業部來說施揚名不過是中大畢業生,若沒有電視台,不過在私立中學教一輩子書,如今工作機會好,升到這地步,小船不堪重載云云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能這麼說吧?」

    「誰知道。老頭子喜歡聽閒言閒語。」

    我頭上「嗡」地一聲。

    過了很久,我才把士多房的門開一下關一下。女秘書們的對白馬上靜止了。

    我步出走廊,不敢看那兩個女郎的面孔。

    我嘆一口氣,我的仕途不過如此。到此為止。

    我有什麼能力戀愛呢?戀愛原是最奢侈的一件事。

    回到創作組,瑪莉迎上來,我跟她說:「我要早走。」

    她詫異地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「我精神不佳。」我補上一句。

    但是精神不佳並不是請假的理由。我忽然懷疑我的存在價值,在這機構中,沒有我,太陽一樣照升起來吧。根本如此。

    回到家中,美眷的電話跟到。

    「叫我找房子搬?」她問。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目前的租金貴得發瘋,中下的住宅區都得一千餘二千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總不能帶著三個孩子,一輩子住娘家。」

    「那需要增加一大筆開銷。」她說,「你收入夠嗎?」

    「這你就不用顧慮這麼多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一輩子沒賺過半個銅板,我想任思龍大概會帶著錢過來貼你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不響。過了一會我說:「你去找房子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家俱雜物呢?」

    「買新的也可以,回來這裡取也行,我用不了那麼多。」

    「真沒想到是任思龍,我還對她特別好。真奇怪,你不是一直恨她嗎?」美眷諷嘲地,「因恨生愛?」

    我是罪人。全世界的人都可以鞭撻我。

    「用一個可靠的女傭,把以前帶小宙的那一位請回來吧。」我說,「先把節蓄用一點再說。」

    她不響,過了一會兒她說:「其實由我搬回你這邊住,那麼你搬到任思龍家去,豈不兩家便宜。反正房子寫的也是我名字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沉默一會兒。我說:「你喜歡這裡,你住也不妨,我原先只當你會介意,我另外找房子好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是不捨得動那點點節蓄,有什麼更重要的事,沒個調動,那怎麼可以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長大了。從幾時開始,她也懂得為生計打算。

    「就這樣吧。」美眷掛斷電話。

    我用手托住頭。奇怪,我心中沒有絲毫柔情蜜意的感覺。今晨才與思龍分手……

    小宇放學回來,乖乖的做功課。我在他面前已沒有絲毫尊嚴,他做功課不是為了我,只是為了他對母親的愛。

    思龍隨後便來了。

    我一開門,看見她穿一件淺湖水藍裙子,雜花薄料子大襯衫,把她襯托得明亮。

    我睜大眼,小宇也轉過頭來看。

    思龍微笑,「從現在開始,」她輕輕地說,

    「我不淨穿白色,我會嘗試做一個顏色女郎,因為你給我生命帶來顏色。」她臉色緋紅。

    我被深深感動。隨即悲哀地想,我何嘗配得起她,我這個卑微的人簡直用假感情在害她。我握緊思龍的手。

    小宇顯然聽到了,老大的不願意,瞪著思龍。

    思龍單純的喜悅感染了我,我忘記今天下午的不快——算得什麼呢,誰人受了錢財不替人消災呢。

    我對小宇說:「你到爹爹書房去做功課吧,記得答應過你母親什麼。」

    他不響,收拾簿子進書房,掩上門。

    思龍回頭笑說:「事實上做女人的最終目的是嫁人與養兒育女。」

    她看上去那麼精神煥發,如此的動我心弦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各人的辦事能力不一樣——思龍,你會做一個好的主婦?」

    「自然,」她興奮的說,「我念商科管理,理家也一樣的道理。」

    這觸動我心底的事。「你知道嗎,公司里有人批評我只念過中大。我這才知道大概編劇組也需要牛津哈佛的學位才站得穩,可是我偏偏用我的同學,得罪了人。」

    思龍不響,看著我。

    「記得嗎,那時你多麼瞧不起我,」我微笑,

    「只因為你自己是放過洋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從來未曾看你不起。」思龍很溫柔,「你應該相信。」

    「可是你看上了我——為什麼會看上我?」我懷疑的問,我拉著她的手問,「為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你為什麼要問?」思龍說,「感情的事哪兒分析得清楚?」她微笑。

    「你一定要說給我聽。」我堅持。

    「因為你喜歡吃雲尼拉冰淇淋蘇打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思龍。」我把頭埋在她手裡面。「你與我在一起,失去很多吧。你那些醫生律師朋友,可以正式娶你為妻,供給你生活的人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笑,「我如果告訴你,事實上沒人要我,你相信嗎?」

    「不相信。」

    「所以——」她說,「貨物時常被人拿進拿出,不一定是出售得快,看看又不花錢,沒什麼關係,只有你是具誠意的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她不肯再說。「我肚子餓了,有吃的沒有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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