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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「慘絕人寰?」美眷冷問。
「不是,寰宇的寰,氣派大得多。」
「也好。」她無所謂。
「就這樣定好了。」我說,「來,出去吃點東西,我們陪小宇吃飯。」
小宙看見我,叫:「爹爹,爹爹。」然後他抓起筷子,開始夾菜,居然夾到一塊雞。
我忍不住驚喜,「小宙,乖,真乖。」
小宙嘻嘻笑。這孩子不像小宇,他比哥忠厚得多。
我跟他說:「小宙,快點學講話,嗯?」
他搖搖頭,還是笑。
他外婆白我一眼,抱開他。
我默默吃了半碗阪,不知為什麼,食物咬在嘴中,什麼味道也沒有,一片苦澀。
我咳一聲,放下筷子。
「美眷——」
她抬起頭來。
門鈴響了,岳母出去開門,我只好閉上嘴巴,進來的正是表哥。他似乎沒有看見我,把我當透明人,坐在美眷身邊。
他興致很高,「美眷,我們走吧,你準備好沒有?演奏會馬上要開始了。」
我問:「去哪裡?」
「鋼琴演奏會。」美眷說著站起來。
「你累得很,別去了。」我拉住美眷。
表哥冷冷的說;「我們一早約好的,還有其他朋友。」
我說:「這是我的妻子,」我瞪著他,「不用你來教她怎麼做。」
「你的意思是美眷是你分居妻子,她現在並不用聽命於你。」
我「霍」地站起來,「你說話清楚點!」
美眷說:「好了好了,」她一手推開我,「時間差不多了,媽,請把外套遞給我,表哥,我們走吧。」
她居然睬也不睬我,表哥看我一眼,岳母也看我一眼,我目送他們兩人出去。
我心中涼了半截。是的,美眷不再是我妻子,她是不必聽我說話了,我不再對她負責任,當然也不能發威,我真是自私,又笨,活該。
岳母在我面前坐下,削水果,她像是喃喃自語,又像對我說話:「如果真是關心她,不妨把她接回家去,小兩口子,鬧意見也是有的。」
我只為美眷心酸,是我害了她,現在連她親生母親都嫌她,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,長期留在娘家是不行的。
我說:「跟美眷說,叫她找一層房子搬出去住,請個傭人,開銷我來負責。」
我帶著小宇走了。
回到家中,我把小宇交給女傭洗澡,電話鈴響了。
「餵?」我拿起話筒。
「揚名!」
「思龍,」我詫異,「是你,幹嗎,氣急敗壞的?」
那邊靜了一靜。「我在戲院門口!」聲音很憤怒。
「戲院?」
「你約好我看七點半的。」
我看看表,八點。我的心沉下去,「思龍……」
「我站在這裡有三十分鐘了。」
「恩龍,我——思龍,你——我——」
「家中有事?」她諷刺地問。
「是,我現在馬上來。」我說,「你等我一等。」
「不必了,」思龍的聲音忽然又冷漠又客氣,「你不必來了,我正取車要回家,我們改天再約。」
「思——」
電話已經被掛斷了。
我連忙到書房去翻案頭日曆,我記得我明明記了下來,而今早明明又翻過日曆,因看不見而忘得一乾二淨。
但是日曆少了一張。
我大聲喊道:「小宇!小宇!你碰過我的日曆?」
小宇在我身後出現。「什麼事?」他很鎮定。
「你撕掉我的日曆?」我問,「為什麼?」
「你約了那個女人,但是媽媽說有事找你,我怕你不理我們,所以撕掉日曆。」他一點不害怕,大膽直說。
我蹲下來,「小宇,但是爹爹失了約,害人家在戲院門口等了大半個小時。」
「我知道,爹爹打我好了。」他倔強地說。
我用手捧著頭。「小宇,你媽媽出去找房子了,你願意跟媽媽住嗎?」
「你會來看我們?」他的眼睛睜得老大老大地。
「自然。」
「一星期來多少次?」小宇板著臉,瞪著我。
「周末一定回來。」我並不敢對他撒謊。
「好。」他真的完全像一個大人,與我談判,「好。」
「你跟著媽媽,要乖,好好做功課——」我說。
「我知道。」他似乎嫌我嚕嗑,打斷我。
我嘆口氣,心中煩亂成一片。
「爹爹,如果沒有其它什麽事,我要去睡了。」
「好,你去睡吧。」我揮一揮手。
小宇若無其事地回到自己房間去,關上門。
這足以影響他的一生,我與美眷的分手足以影響小宇的一生!不公平,對孩子不公平,我心如刀割,以前他是一個正常的好孩子。
正常的好孩子,但是我的情慾比孩子更重要。
我回到書房,看看時間,思龍應該回到家了。
我拔電話過去。電話空響著,沒人來接聽。
我焦急。她應該回到家了。我六神無主地不斷撥過去。
沒有人接聽。一直沒有人來接,什麼阻延了她?第八章 忽然之間我明白了。她當然已經到了家,她生了氣,所以故意不來接聽。
我放下響筒。思龍。
我取過外套下樓,開車往石澳。
在途中我焦急。思龍,你必須聽我解釋。思龍,你有知識,你具分析了解能力。小宇是我的終身責任,他需要爹爹的時候我必需在他身邊。思龍,對不起,我沒有全心全力付你的愛情。
車子到石澳,我奔下小路,聽到海浪聲。
她的屋子有燈光,我大力拍門,何光熄滅。
「思龍!」我喊道,「我知道你在裡面!開門!」
她不應。
「思龍!」我喊,「你聽我解釋!思龍!」
隔壁房子的犬聲叫起來,鄰居顯然是洋人,自睡房窗口探首出來罵,「閉嘴!」
我猶自敲門。「思龍!」我說,「求求你,求求你!」
鄰居洋婦罵:「豬玀!我要報警了!」
我的聲音幾乎嗚咽。「思龍……」我坐在她門前。
她還是不應。
海浪一下一下打上沙灘,我捧著腦袋坐在門口。
過了很久,犬吠聲平復下來,我頭昏腦脹,思龍……
思龍終於出來,紗門「咿呀」一聲地開了。
我抬起頭來。
她蹲下來,「揚名……」她抱住我,「我也不過是一個女人。」
「思龍,」我緊緊擁住她,「思龍,你搬來與我一同住吧。」
那夜我沒走。
第二天上班滿眼紅絲,我都不知多久沒有睡足一覺了。
開會的時候,與新來的女編劇談論《青年的一群》劇集,劇中有一個風流成性的中年男人。
女編劇看我一眼,與方薇眨眨眼,她笑說:
「最好讓施先生客串,哈哈。」
哈哈哈。這是我對外的形象嗎?我真做夢也沒想到。
我已中年了嗎?中年人,風流的中年人。
年輕的女孩子說:「施先生,你是不是傳說中的『齊人』?」
齊人?我呆呆的看著她。方薇輕輕地咳嗽了一聲。
年輕的孩子們,他們說話如刀片,傷人而不自覺。
我沉默著。
她天真的打量著我。「男人是否起碼有兩個女人才感到自豪?施先生,聽說你太太與女朋友都同樣的美麗出眾?」
我不知如何回答,站起來就走開。
下午總經理開會,跟我發牢騷,說我未有將手下的人「物盡其用」。
「你瞧,施,你看清楚一點,合約上每位編劇每年應交劇本七十二個半小時,但是平均下來,每人只交了三十個半小時,有一半薪酬是浪費掉了,只除出方薇,她特殊,公司還要補她薪酬,你看看這情形,是否應該設計把工作分配得均勻一點,抑或減少人手?」
我沉默很久。
我說:「第一,編劇不是『物』。」
總經理笑說:「那麼『人盡其用』。除了方薇外,還有別人能寫吧?你怕別人不聽話?」
「什麼意思?」我反問。
「我聽聞人家說你也很有點忌才。」他坦白說。
「忌誰?」我已經很不舒服。
「當然不是任思龍,」老頭子哈哈地笑,眨眨眼,「我知道你們終於獲得到互相了解。」
「這是我的私事。」我鐵青著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