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1頁

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我說:「小宇,現在爹爹只可以做兩件事,一是把你送回外公外婆家,等你換了衣服再說,要不就把你打一頓,直到你服帖,兩個都不是好方法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宇還是什麼都不做。

    電話鈴響了,他搶著去接。

    通常在這個時候,美眷會打電話給他。他聽了三秒鐘,放下話筒說:「那個女人找你。」他的聲音還是冷冷的。

    「小宇,你——」我嘆口氣,接過電話。

    思龍在那邊苦澀的說:「我知道,別責怪孩子——有沒有事要我過來?」

    「有,我想見你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思龍靜一會兒,「好,我馬上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放下電話,看著小宇,到今天我才知道孩子們是多麼的固執殘忍。哪吒的故事不再動人,而是一個可怕的事實——父母把孩子養下來,無論發生什麼事,必需負責到底,孩子們並沒有要求被生下來,因此他們永遠占著上風,開頭就是父母的錯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再叫小宇換衣服。倒是他自己看完卡通,跑去淋浴,已經來不及了,連打好幾個噴嚏,也沒做功課,匆匆的上床睡覺。

    小宇說:「爹爹,晚飯叫我,我要吃漢堡包。」我諷刺地說:「是,遵命。」

    思龍沒多久就到過,買了一大堆水果雜物,還有我慣用的肥皂與剃鬚水。

    我在廚房做漢堡包。

    「工作如何?」她問我。

    「老樣子,」我說「忙來忙去不過如此。」

    她不做聲,把青瓜切成扇狀,夾入漢堡包中。

    「我辭職了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知道,」我說,「對不起。」

    「與你有什麼關係?你何必道歉。」她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倒情願這是為了我的緣故,真的。」我說道。

    她笑一笑。

    我把漢堡包大口大口的咬進嘴裡,她做好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給我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一個喜歡吃雲尼拉冰淇淋蘇打的男人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只好笑一笑。

    她說:「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,我告訴自己,如果我有一個這樣的丈夫,真會像太陽照進生命里一般的光彩。」

    我驚愕地張大嘴,看著她,不相信耳朵。

    「你把家人照顧得這樣好,妻子兒女都這麼愉快,有這麼樣的一家之主,一切都不用愁。」

    「這是在說我嗎?多麼諷刺。」我用手抱住了頭。

    思龍講下去,「回到家中,我告訴自己,各人的命運是兩樣的,但是我羨慕美眷,她是受眷顧受保護的一個,而我,註定要做戰士,永遠不能休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——羨慕她?我不相信。我一直以為她看不起美眷。

    「是的。當一切工作堆在眼前要解決的時候,你能不羨慕少奶奶們嗎?做人家太太再難,到底不必天天九點正向老闆報到,遲三分鐘被上司道:『午安。』」

    小宇在這個時候摸了起床,老實不客氣的坐在我們當中,倒了牛奶,吃起晚餐。

    小宇仿佛知道思龍在說什麼,他白我一眼,說道:「我媽媽是最最美麗,最最好,最最愛我的。」

    思龍苦笑,低頭說:「是呀,我擬的營業計劃公認是全城最好的,但是可有什麼用呢?兒子會稱讚媽媽,文件會嗎?我根本應在二十年前結婚生子,好好的照顧家庭。」她站起來,「我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思龍。」我叫住她。

    她轉過頭。

    我困惑的說:「思龍,我發覺我剛剛才正式認識你。」

    她笑一笑,「有傑失望是不是?」她停一停,

    「我並不是什么女暴君、女強人、女強盜、自大狂。」

    「開車當心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。去了。

    小宇把漢堡包吃完,他說:「她想來代替媽媽的位置?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對於你的粗魯無禮十分失望。」

    他說:「媽媽明天下午來接我放學,我希望那女人不要來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以前相當喜歡這個阿姨的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宇答:「以前是以前,以前媽媽還住在這裡。」

    現在跟小宇說話非常困難,不再是一種樂趣。

    第二天美眷帶著小宙來看小宇,美眷瘦很多,比較沉默,頭髮用一條橡筋紮起來,穿一條西裝褲,一件寬身襯衫。

    看見我,她只是說:「小宇拉肚子,怎麼沒跟他去看醫生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——小宇,你怎麼不說?」我問。

    小宇答:「爹爹根本沒有空。」他一點不肯服輸。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小宇,你不是要見弟弟,跟弟弟說話嗎?還不去?」美眷把兩個小孩引開。

    我們變得單獨相處,兩人相對無言。

    隔很久,我問:「好嗎?」

    美眷的聲調跟小宇的完全一樣:「不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對不起。」我只好那麼說。

    「我想也不全關你的事,」美眷忽然說,「我也要負責任,揚名,你說得很對,我沒有進步過,雖然我要為家庭做很多事,空餘的時候還是有的,我應該做些比較有意思的事,但是我整年累月忙著搓麻將,這是我的不是。而且我不是不知道你最恨別人打牌。」

    「不不,」我說,「問題出在我這裡,你不必挑自己的錯,即使你不打牌,我還是要這麼做的——不見得所有搓麻將的太太都離婚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不明所以的看著我。她不響。

    我也不能再說話。

    她又開口:「至少我應該投你所好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關係了,美眷,一切已成過去,我們不要談過去的事。」我說,「我們說將來吧。」

    「將來?我還有什麼將來?」她質問。

    儘管我們兩上人的意見太不相同,但是說話還是方便得很,夫妻十年,到底不一樣。

    她說下去,「將來我就是拿著贍養費過日,把孩子們帶大。你不能告訴我這年頭還有男人願意娶一個帶著三個孩子的棄婦吧?」

    我只好讓她發泄下去,低頭看自己的皮鞋。

    「我希望你對孩子們有個好解釋。」美眷說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不是一個好父親,好丈夫。」

    「我明白。」美眷,「但是對任思龍來說,你一定是個好情人,這是可以肯定的,你看,你為她犧牲了多少,連帶又拖多少人下水,連媽媽現在想起來還哭一場,她抱怨沒有把女兒的八字生好。」美眷看我一眼,「任思龍是強人,強人影響別人的生活,弱者被別人影響,任思龍——」她閉上嘴巴,不肯再說下去。

    「美眷——」

    她向我笑一笑,很多苦澀,很多無奈。「別說了,我都麻木了,反正日子都是要過的。」她揚揚手,一派心灰意冷的樣子。

    小宇拖著小宙出來。「媽媽,你與爹爹都不再笑了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說道:「你爹爹會再笑的,你放心,小宇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美眷,不要在孩子面前說這種話。」

    「算了吧,揚名,你那套家教,還是留著教自己吧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取過外套,「你們好好的玩,我出去走一走。」

    我轉頭,看到美眷本來單純眼光中的怨毒。

    我不是沒有害怕的。

    我在街頭打電話把林士香找出來。他還想左推右搪,被我大喝一聲,終於出來喝啤酒。

    「方薇叫我疏遠你。」他說。

    「為什麼,」我瞪大眼睛,「我做她的上司若干年,難道還試圖強姦過她不成?疏遠我?」

    林仔細地看牢我。「依我們看,美眷並沒有什麼毛病,你不能說不愛一個人就要跟她離婚,毀掉她一生是很殘忍的,揚名,回頭是岸。公司里的事排山倒海,你還有什麼時間與精神來戀愛?都中年人了,看兩個兒子份上,忘記這件事。我知道任思龍是二十七寸彩色電視機,好好,就算陳美眷是殘舊黑白粵語片吧,可是你也不能這麼做,任思龍不屬我們,我們廟小,容不了那麼大的觀音。」

    我反問:「這叫作苦口婆心?」

    「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我說,「你喝完這杯啤酒可以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他瞪我一眼,把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,離開。

    我開車子去找思龍。

    進石澳的路比往日長而彎曲。風吹著一路的樹葉,發出沙沙的聲音,我發覺夜裡的風已經有涼意了,我感慨的想,如果任思龍永遠沒有在敝公司出現,我的日子是怎麼樣的日子?

    車子一直駛到那條小路的盡頭,我步行到她的屋子門口。

    她坐在門前,手中拿一把扇子。坐著一張搖椅,有一下沒一下的搖著,看見我的出現,一怔。

    綠色的紗門角落放著一個無線電,女歌手正唱首一首動人的歌。

    「因為我容易,因為我容易——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抬頭看著我。一樣的眼睛,現在充滿溫柔。

    我抬起她的手,把臉埋入她手中,把頭枕在她膝上。

    我的姿勢做得這麼自然,仿佛在夢中已演習過多次,我摸索她的臉,我把她擁在懷中,小心翼翼地,因為得來太辛苦,因為我沒料到她還會在我生命中出現,帶一點意外之喜與太多的悲哀。
關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