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頁

2023-09-21 16:51:57 作者: 亦舒
    「美眷!」

    她怒氣沖沖地進廚房,把門大力關上。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。

    做駝鳥也許快樂點,它們可以把頭伸進沙里。

    我想哭。

    美眷把一個沙鍋擱在我面前,頭也不回的走去房間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你不必這樣,我這就去!」

    我站起來,拿起這鍋竹筍燒豬肉便出門。

    天曉得,為了任思龍與我吵架。

    我上車,把沙鍋放在安全的地方,然後恨恨的開車。

    我怎麼能告訴美眷,我的確是不敢去。

    是我怕任思龍,我怕她不是因為她是老虎,我怕她是因為,我想是因為,是因為,我想……我嘆氣。

    我駛入石澳。才發的誓說死也不來了。

    我希望任思龍不在家。她常常工作超時,或是約會去了。

    我會把沙鍋放在她門口,然後走開。

    希望她不在家。

    但是她在家。

    我大力按鈴,她來開門。她的門外有一層紗門。朦朦地她站在紗門後。

    她的頭髮散下來漆黑的,穿一件露肩膀的袍子,腰中束一條帶子,松松的,風吹下去,現出她曖昧的身形,她仿佛在午睡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美眷叫我送這鍋食物來。」

    她說:「請進來。」

    她推開紗門。

    我不該進屋子,但是每一次她的態度稍微好一點,我就屈服了。

    不要緊,我告訴自己,不到三分鐘她就會故態復萌,然後我可以大吵一頓,於心無愧的離去。

    「是蘇東坡的那鍋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「謝謝美眷。」

    屋子裡一片白色,窗外是沙灘與海,因是星期六下午,都是嬉水的人群,玻璃几上一隻水晶大瓶,瓶里一大束姜花,蝴蝶型的白花散著妖冶的香味。最最冷艷的顏色是白,你永遠不知道純情底下是什麼,引人遐思。

    我坐下來。

    她坐我對面。

    我打量她白色客廳。

    惆悵舊歡如夢。

    誰是她的舊歡?數得清?無數個?

    生命是幻覺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,告訴我你心裡想什麼。

    姜花的香味排山倒海似的壓過來,我呼吸幾乎有點困難,濡濕陰涼的海灘空氣。我當然要怪空氣,怪香味,否則如何解釋這種震撼感。

    我一直聽到「哺哺」的低微聲,原來屋角放著一缸銀色的鯉色,屋外剛有隻白色的鴿子飛過,LAPALOMABLANA,是中國的聊齋與畢卡索的西班牙。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,太多令我不明白的事。

    坐在我對面的任思龍一句話也不說,卻又像說過一千句話。

    我站起來,「我要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喝杯飲料才走。」

    她站起來到廚房去。

    她的廚房沒有油煙。這是可以肯定的。

    我揚聲:「我要走了。」

    她匆匆轉出來,手裡拿著高高窄窄的杯子,是雲尼拉冰淇淋蘇打。

    我張大嘴,看著她,我如五雷轟頂般驚異。

    她記得,她居然記得。

    我心酸地取過杯子,用吸管吸一口。冰淇淋蘇打又甜又香又清涼,我一口氣就喝光了。

    「謝謝你。」

    她點點頭。

    「我現在真要走了。」我回頭就跑。

    轉頭看她站在紗門之後,我並不該回頭看,當然我不怕變成盅柱,但是我不該回頭看。

    到家。美眷與表嬸正在搓麻將,那陣牌聲第一次給我安全感,我混亂地倒在沙發上,小宙走過來,髒髒的手不住在我臉上摸索,咭咭的笑,我把他緊緊地摟在胸前,他嚇哭了。

    美眷走出來,「咦,你回來啦,小宙,你這個傻瓜,哭什麼?爹爹抱你有什麼好哭的?有什麼事就哭,長這麼大了一句話都不會說。」

    她抱起小宙。小宙看著我,住了哭。

    我說:「叫爹爹,爭口氣,叫爹爹。」

    但是他沒有叫,笑起來,把臉藏在他媽媽的後面。

    我嘆口氣。小宇走過來,「爹爹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問:「揚名,你怎麼了?不舒服?東西送到沒有?」

    我看她一眼。「送到了。

    「你還在氣?」美眷笑,「我是故意的,你,總是不肯為我做一點點事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宇說:「爹爹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冰箱裡有聖安娜蛋糕,餓就吃一點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宇說:「實在沒有那阿姨做的蛋糕好吃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你想說什麼?」我問小宇。

    「我想買一輛腳踏車。」他說,「媽媽叫我問爹爹。」

    「沒有地方可以踏呢。」我說,「你想想是不是。」

    「但是小宙要什麼有什麼。」他不樂意。

    「小宙連話都不會說,你別把題目岔開去,無理取鬧。」

    他蹬蹬的跑開,翅著嘴,倒掛著眉毛。

    做人永遠不會快樂,永遠不會滿足,看小宇便知道。

    我蒙著臉睡覺,和衣倒在沙發上。開頭聽到吆喝聲、尖叫、歡笑,後來覺得熱,發了一身汗,然後有人替我開了客廳冷氣,我又冷得縮成一團。

    我沒有做夢,我只是不明白何以任思龍會記得我喜歡雲尼拉冰淇淋蘇打,除非她故意要記住。

    她故意要記住。

    醒來的時候,比沒人睡時更疲倦。

    美眷在收拾東西,書房成了賭房,一屋子的煙,點心碗盞、杯子、零食包紙、小孩子玩具,一天一地。

    美眷問:「睡醒了?」

    我呆呆的坐著。

    雪白的花,雪白的鴿子。惆悵舊歡如夢,冰淇淋蘇打。

    「——你史見我說嗎?」美眷問。

    「沒有。」

    「揚名,你是怎麼了?」她瞪著我。

    「美眷,讓我靜一靜。」

    「好。」

    過了幾日,我聽見美眷與她媽媽說起我。

    「揚名工作太辛苦,有點神經衰弱。」

    我沒有神經衰弱,我只是靜不下來。

    我到任思龍的寫字樓坐下。

    開門見山,我說:「任思龍,我很疲倦。」

    「為了什麼?」她問我。

    「疲倦偽裝。」我說。

    任思龍垂低眼睛。

    我坐下來,很冷靜的說:「我從來沒有恨過你,我一直都愛你,因為不能愛你,所以只好恨你。」

    任思龍抬起頭來,忽然大笑,哈哈哈前仰後合,用手撐著頭,腰也直不起來,她說:「這……這簡直跟創作組方薇寫的故事大綱一樣!」

    我看著她,異樣的鎮靜。

    笑完之後她用手掩著臉,隔了很久很久,她問:「你下一步打算做什麼?」

    「我不知道。」我看著窗外,「離婚,或許離了婚來追求你,然後你可以拒絕我。」

    「拒絕你?」她輕聲問,「早在你知道我之前,我已認識你。」

    我的心疾跳。

    我們靜默地對坐良久,像是十餘歲孩子初次約會,互相找不到詞句訴說衷情。

    我哭了一會兒。是因為事情次序調錯了,時間與我開一個大玩笑,結婚十年之後才找到一個真正喜歡的女人,相處十年的女人只是代替品。

    是因為兩個女人都是最無辜的,我沒有長期寂寞地等候任思龍出現,我那十年並沒有虛度,我與美眷成立家庭,生下小宇小宙。

    我抬起頭來,任思龍坐在大辦公桌後面,眼睛裡再也沒有智慧,只有絕望,這一次無論我陷得有多苦,她也同樣的水深火熱。

    我把手伸出去放在她肩膀上。

    「我是男人,我知道我應怎樣做。」

    她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。

    我離開她的辦公室。

    回到家中,小宇推著一輛腳踏車出來給我看,不是沒有耀武揚威的神氣。

    他說:「表舅舅買的。」

    這是典型陳美眷家屬作風。為了要顯示他們的豪慡作風,卻絲毫不理會這是別家孩子的教養問題。

    小宇看到我的臉色不好看,他加了一句:「邱志雄也有一輛GHOPPER,前後避震,三個排檔。」

    我說:「我不管邱志雄是否開勞斯萊斯,住花園洋房,施小宇,你沒有騎腳踏車的地方,駛出馬路去非常危險,請你把車子退回去。」

    小宇聽著聽著,嘴巴一扁,哭起來。

    美眷說:「如果你太無聊,為什麼不看劇本?孩子們好好的,要不就見不到你這個爸爸,要不就挨罵,你索性把我們三口子連帶腳踏車一起送返陳宅算了。」

    「美眷,我有話跟你說。」
關閉